(獨媒報導)2019 年 11 月 18 日晚,已經一晚沒睡、18 歲的泰山(化名)獨自在理工大學 Z Core 天橋游繩而下,感覺鮮血沿繩索流下來,手掌一片灼熱,「好痛,但我知道我放開手會死」。落到地面,他忍痛跑出紅磡,匆匆包紮過後就 call 車出彌敦道,加入四方八面來「圍魏救趙」的群眾:「我唔想(Poly)入面啲人死,我想救佢哋出去。」
他最終並沒有成功。
理大之後,泰山的愧疚揮之不去,試過夢見被困示威者說「你唔好揼低我哋」,即從夢中驚醒:「我覺得係我嘅自私欠咗佢哋。」有半年時間,他猛抽煙、喝酒,全身傷痛也不去求醫:「覺得唔受苦就唔係生存緊。」
兩年過去,他的情緒狀態稍有好轉,傷口亦已癒合,但人生軌跡早已被改寫。失去夢想,他的未來變得無法掌握,甚至想過「快啲畀人拉,受完之後咪可以規劃到(人生)」。
重看理大一事,泰山直言對一整代人都是悲劇:「我覺得佢哋(警察)真係殺緊人。」被捕雖似是必然,也一度起過離港的念頭,但他始終沒有後悔,也選擇留在香港:「我為呢個地方出咗咁多力,我點解要走?」
(編按:2019 年 11 月,有示威者發起「三罷」行動,堵塞多區道路,並佔領理工大學校園,堵塞理大旁邊的紅磡海底隧道。警方自 11 月 17 日起包圍理工大學,理大校內的示威者多次突圍不果,以游繩、爬渠、登記名字上救護車等不同方式離開;大批市民響應號召前往「營救」被困示威者,警方在尖東、紅磡和佐敦大舉搜捕,超過二百人被捕並被控暴動罪,亦有已「踢保」人士今年被上門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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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殺勿論」的戰場
今年 20 歲的泰山,與許多人一樣,自雨傘運動起關心政治,去過六四集會、七一遊行,也熱衷與朋友討論時事。
反送中運動一開始,他已經走得很前。他形容,一開始也沒有想太多,只是遊行完見警察前來清場,便下意識採取行動反抗。後來,自問體格較好的他更全心投入運動之中,每場示威都有參與,心裡想着:「會唔會有機會改變社會?」
自言定位為「純勇武」的泰山,在全港大規模爆發衝突的 11 月,去過多區開花,也入過中大。中大一役後,周身傷的他推想理大會成為下一個「戰場」,於是早於 11 月 16 日晚就進入理大。
他沒想過,一進去就差點無法出來。
17 日傍晚,剛睡醒的泰山,發現通往紅磡站的天橋已塞滿了路障和人,四處也傳來理大圍封的消息。他走去理大各個出入口看,只見警方已重兵駐守、架設大鐵馬和鐵柱,又照射大光燈,「就知真係大濟啦呢鋪,一係就全部一齊死,一係就要逃亡。」
2019 年 11 月 17 日晚,警方重兵封鎖理大所有出口,有記者和醫護從 Y core 離開時被搜查和拘捕。警方翌日在記者會上稱,當晚拘捕了 51 名「自稱義務醫護人員」,另有 3 名記者因沒法提供證明屬任何一間傳媒機構,涉暴動罪被捕。(資料圖片)
見慣各種抗爭場面的泰山,這次明顯感覺到被捕的恐懼:「因為真係走唔甩。」抑鬱症狀來襲,他開始手震、腦海浮現各種負面想法,「第一次覺得咩都控制唔到」;他也看着理大內的人,由起初很有志氣討論各種攻出去的策略,到短短幾小時後,「喪哂、耷哂頭」。
整個晚上,泰山不停游走理大,思索離開的方法,但每次都被「打沉」。翌日,防暴一度攻入理大,大批示威者嘗試突圍而出,自問裝備較充足的他就幫忙扔磚,試圖打開防線。可惜,他最終只能遙遙看着示威者被水炮和子彈逐一擊倒,再被捕。
泰山形容,校內的人「個個都好驚,個個都好想走」,大批人嘗試衝出去,但也有很多人被抬回來,血流披面、中彈受傷、昏厥的不少。教他特別深刻的,是有個 Black Bloc 女生獨自睡着,其他人問她有沒有事,她睜開眼就語氣平靜地問:「我會唔會死㗎?」
「佢唔係好驚、或者喊住嘅語氣,而係好平靜、好認真咁問。」兩年後說起,泰山仍覺震撼:「佢係真心覺得自己會死。」也是那時,身經百戰的他第一次真正感覺身處「戰場」:「出面啲人係會殺你、會攞咗你條命⋯⋯我唔覺得佢哋有人性,佢哋係(對所有逃走的人)格殺勿論。」
校內情況混亂,曾有男生小腿被玻璃鎅損,傷口很大、血流如注,很害怕傷口感染要截肢。找不到醫護,學過急救理論的泰山就膽粗粗幫他縫了 7 針,男生痛到面青口唇白、全身顫抖。事後回想,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和信任。
2019 年 11 月 18 日,有被困者試圖衝出理大。(資料圖片)
逃生後重返前線
「圍城」持續,泰山繼續想辦法逃走。他試過攀越鐵絲網爬路軌,但紅磡站月台滿佈警察,唯有折返。
直至晚上,理大附近上萬名市民嘗試「圍魏救趙」,泰山獨自經過 Z core 天橋,發現駐守的警察竟開始撤離。機會難得,他想也不想就徒手爬下天橋邊緣的狗臂架,到達平台再游繩下來。沒有任何安全裝備,在幾層樓高的地方獨自爬下來,泰山語氣很認真:「我真係諗住我會跌死。但橫死掂死,博一鋪囉,畀人拉入去坐其實都差唔多。」他頭盔內裡,一早寫上一句「死咗唔好掟我落水」。
泰山很記得,到達平台處,有另一人也想跟來,但爬出天橋後不夠力,手震着爬回去,並抛下一句,「我唔得啦,你走先,我遲啲再諗方法走」,他遂獨自跑往紅磡方向。事後想來,他覺得自己很自私:「個個喺上面打緊、博緊命,你咁樣走?」於是好不容易逃出理大,他又 call 車出旺角,去彌敦道「繼續打」,誓要「幫 Poly 啲人出嚟」。
事實上,那時早把手套棄掉的泰山,徒手捉住繩索「瀡落去」,手掌被磨擦出一條深半厘米、可放入半個指頭的坑,鮮血泉湧而出,感覺灼熱。他說當時「好痛」,「但我知放開手會死,打死都要捉住。」落到地面,他按住手腕跑出市區,血一直滴下來,但包紮過後,還是選擇重返佐敦前線。
「唔想入面啲人死。」說到再出去的原因,泰山吸了一口氣,一臉凝重。他說,當時聽聞警方用了震撼彈,甚至準備出實彈,因擔心會有人死,故想盡最後一分力救被困理大的人出去——即使幾乎不抱成功的希望。
(編按:18 日警方記者會上,有傳媒稱拍到警方在理大使用實彈槍、閃光彈、震撼彈等高致命武器,並有狙擊手在高處戒備。卓孝業當時回應指:「我哋從來都有呢個能力,如果有需要係會使用」。)
2019 年 11 月 18 日晚,大批市民響應號召,在尖東、紅磡、佐敦一帶「營救」被困理大示威者。(資料圖片)
那夜,示威者在各個路口與警方對峙,投擲汽油彈、磚塊,但始終未能接近理工大學。泰山最終在警方驅散時逃去,坐下才發覺,「成身都好痛、好攰」。
但他並沒有就此休息。19 日晚,泰山再次到理大附近,只想看看救不救到更多人出來。他沿路軌接近理大,此時有數人從逃生門跑出,驚動了警察。漆黑之中,催淚彈和橡膠子彈連環發射,身中多發子彈的泰山忍痛向前跑,腦海盡是掛心前面的人,「會唔會跌低、跑唔跑得郁?」
眾人最終成功逃出,立即四散,泰山難掩激動:「好似兩日以嚟自己終於有啲貢獻,我救到人哋啲仔女。」唯一一個中學女生,他始終放心不下,默默地尾隨,只見起初沒有大礙的她,邊走邊開始抹眼淚,最後很大聲地,在那條空無一人的街哭起上來。
泰山至今也忘不了她的背影。
2019 年 11 月 18 日凌晨,佐敦街頭。(資料圖片)
愧疚與痛苦後遺
理大一役後,泰山身心都被壓垮了。
他每日都莫名頭痛,也不敢睡覺,每當看到中大理大的消息,就自動想起當日畫面,每天要服用止痛藥和安眠藥才能入睡。與此同時,任何細微聲響都會使他恐慌發作——有次與朋友去迪士尼,聽到氣球突然爆破,他立即縮低身、握緊拳頭,捉住朋友大叫:「走啊!跑啊!」
不僅如此,他在街上見到綠色大垃圾桶都會想起防暴、見到大光燈會覺得被迫供,遇到警察更會害怕得全身顫抖。
教泰山放不下的,還有對被困理大示威者的愧疚。有次,他夢見自己在理大入面,其他示威者反覆說:「你唔好諗住走啊、你唔好揼低我哋啊,真係會死㗎。」
「我嗰吓真係嚇醒,成身都係汗。」知道理大「圍城」後期多人崩潰,獨自游繩離開一事仍令泰山很內疚:「如果我早啲話比佢哋知,可能佢哋全部人都可以咁走⋯⋯我覺得係我嘅自私欠咗佢哋,因為我,佢哋先會畀人拉。」到現在,他仍不時想起那個爬不下天橋的男生,「唔知佢而家點,有冇畀人拉、喺邊度生活,定係死咗呢⋯⋯」
而自反送中運動後開始抽煙紓壓的泰山,在理大一事後抽得更兇了,煙接煙、煙接煙地抽,一日兩三包。「食煙嘅『啃』 同食 TG 好似,要靠食煙麻醉自己,『你今日有做到嘢,你有付出過。』」也是同樣的理由,他每日醒來都要有杯威士忌下肚:「我想要呢個灼喉嘅感覺。」
整整有半年時間,泰山抽煙、喝酒、食藥,即使全身疼痛也不求醫:「呢啲係我應該要受。」他甚至會無故捏和打自己:「一日唔痛唔受傷,就唔似生存緊⋯⋯人哋個個喺度受緊苦,我冇資格嘆。」
這種靡爛的生活一直持續,直至 2020 年 6 月 12 日反送中一周年,泰山再次走上街頭。那天民間申請的集會被警方反對,市民自發在銅鑼灣、旺角等地遊行。看着眼前零星的人群,「原來都已經冇哂人做嘢,原來以前我哋做嘅咁多嘢只不過係一個過去咗嘅故事」,泰山苦笑。那刻,他談不上失望,但內心慢慢「放低咗少少」:「我就開始覺得,我都唔需要咁 care、都唔一定要咁辛苦。」
偏離的人生軌跡
理大一事,亦令泰山的人生軌跡徹底改寫。
一直以來,熱愛也擅長運動的泰山,夢想成為體育老師或運動教練。但突如其來的社運令他無心讀書,最終修讀的基礎課程文憑無法畢業。
「全盤計劃亂哂。」從沒想過連基礎文憑都完成不了的泰山,有好一段時間躲在家中不願面對。直至有日媽媽走來罵他:「你個死仔唔讀書,淨係留喺屋企有咩用啊?」想到自己浪費了家人的錢、又浪費了一年時間,他終再報讀其他課程,疫情下找到了份物流工作。
這也意味,泰山與自小的理想越行越遠。他承認早放棄了「幻想」,「有啲嘢過咗去就過咗去,返唔到轉頭」,只能接受現實,安份守己地「賺錢養家」,努力在這個社會「生存」下去。
「我認真覺得自己係『曱甴』」,泰山突然提起這個警察對示威者的稱呼。「因為曱甴自身改變唔到個環境,就因應環境改變生活方式,我覺得我都係,我好努力咁改變呢個環境但我改變唔到,咁我唯有⋯⋯改變自己囉。」在那淡然的語調背後,隱隱藏着哀傷。
平凡的願望
這兩年,泰山忙於讀書、返工,社運遺下的情緒問題稍有好轉,身上的傷口也結成了疤,但他說,他看不到未來。
「我以前會覺得可以掌握到自己嘅未來、掌握到自己嘅生活,但我而家覺得係掌握唔到。」望見越來越多的清算和打壓, 泰山深知自己「一定會畀人拉」,根本無法作任何較長期的人生規劃,只能見步行步。
到現在還時刻留意 Telegram 哨兵頻道,看有沒有警車朝自己家方向駛去的他,甚至越來越常冒出「快啲畀人拉」的念頭:「我覺得快啲畀人拉咗,受完之後咪可以規劃到(人生)。」
面對未知的未來,唯一肯定的是,泰山沒有後悔:「我(當日)一定要去,我冇可能掉低其他人去死。」曾起過離港的念頭,但最終都選擇留在香港:「我覺得我都為呢個地方出咗咁多力、呢個地方我有份,咁我點解要走啊?點解要畀人霸咗我嘅地方?」他提高了聲線:「我唔會想放手畀班仆街囉。」
泰山很明白,2019 年的那場反送中運動早已完結了。而且事實是,「其實冇人會想攞條命出嚟博㗎啦」,他苦笑:「因為要攞條命出嚟博嘅都已經死哂,或者唔喺香港,或者可能已經坐緊監。」
時勢不容許,那就靜觀其變,讀歷史、哲學裝備自己,「當去到一個時候覺得有啲嘢睇到,咁我咪可以繼續 plan、繼續討論」;覺得人們開始忘記,就鼓起勇氣將往昔未能啟齒的說出口,「留返少少嘢畀其他人知,都有啲價值」。讀存在主義讓他明白:「反抗嘅過程係痛苦,但有反抗嘅意識已經係一件幸福嘅事。」
縱使個人理想被迫放棄,但對香港的理想猶在。「我都會想有機會可以再改變吓呢個社會、改變吓呢個地方。因為我喺度出世,我就想喺呢度生活、喺呢度死。」不是某種堅定的政治宣言,只是一個 20 歲男生,很平凡的願望。
他很記得聽過那句:「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就是義務。」
兩年過去,「我一直 keep 住呢樣嘢,我覺得係咁。」
【圍城.兩年】
游繩而出重返佐敦救人 20歲少年的愧疚與他失去的未來
入理大後離港 至親去世不敢奔喪:我好驚畀人拉
【二橋.兩年】
平和的校園 隱藏的傷疤 負罪中大生: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入「暴大」前後的想像與失落 中大生:堅持活出完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