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對我嚟講嗰個係一個示範去講,勝利唔係冇可能囉。」今年大二的政政系學生 Sam (化名)仍然記得,兩年前看到二號橋示威者「擊退警察」的振奮。也是那一夜,令他對「中大人」的骨氣生出仰慕,堅定了入中大的決心。
事發後首次踏足二橋,他有種神聖的感覺,只覺不可敗壞「暴大人」的聲譽,開學後也上了學生報和系莊。可惜入學不久,他便發現真正關心政治、也會行動的中大學生,遠比想像中少。
兩年過去,政治環境沒有最壞只有更壞,連擁有五十年歷史的學生會亦告解散。看到學系暴跌的報讀人數, Sam 苦笑,看來還是成了最後幾屆尚有自由的政政學生。
試過困惑與失望,也曾落力去抵抗,他說,當初的期許沒有改變,只是發覺與現實的距離很遠。即使如此,仍無阻他堅持下去的決心:「呢個係我活出完整生活嘅方式。」
「中大保衛戰」的骨氣與振奮
對不少00後來說,他們的政治啟蒙就是2019年的反送中,但 Sam 對政治的關注來得更早。小學時,每天早上地鐵站派的免費報紙成了他接觸時事的窗口,小四時反國教,他就自己找來國民教育科的課程大綱研究——雖然現在想來,當時只是「懶中立」地覺得國教「原意係好,只係有啲偏頗」。
直至2014年雨傘運動,中一的 Sam 上網了解「自由」、「民主」等概念,模糊地有種「好崇高」的感覺,之後亦「湊熱鬧」地買來黃絲帶,參加了學校罷課。到佔領開始,也不知哪來的衝勁,他每天放學後拿着相機去旺角佔領區,跟陌生人聊天拍照,然後上載到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網誌。那時的他只覺得人與人的連結,還有佔領區內對城市秩序的顛覆,「好神奇」、「好正」。
雨傘運動完結,從來獨自一人參與的 Sam 回到學校,「變返普通的學生」,繼續過着非政治化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失落。到了2019年反送中運動爆發,政治上頗為早熟的他,雖認定了政權的強頑,沒有同齡人「贏硬」的心態,但也參與了許多遊行示威。
示威者與警方的衝突越演越烈,直至11月11日「黎明行動」,有警察首次進入中大的範圍,翌日更發生了持續一整晚的「中大保衛戰」。那時正就讀中六的 Sam,看到一班警察拿住槍衝入中大的畫面,覺得好憤怒,也好衝擊:「揸住槍嘅警察同埋大學呢樣嘢係完全唔挐掕。」
(編按:警方的說法是,11月11日有人從中大二號橋向東鐵路軌及吐露港公路投擲雜物,引致交通中斷,故需採取行動阻止,警方從未主動進入中大校園。)
Sam 記得,11月12日那天,他心急如焚,一放學便想找路線入中大。但當時大學所有出口已被堵塞、附近交通癱瘓,亦有人指中大夠人和夠物資,籲「圍魏救趙」,於是只好作罷。
那晚, Sam 遙遙看着文字直播,看到校方調停失敗,示威者和警察徹夜對峙,警方發射水炮後再撤退。整晚教他最深刻的,不是持續不斷的駁火、為數眾多的傷者、或「六四屠城」的恐懼,而是直到最後一刻,示威者仍沒有潰敗四散,「守得住中大」。 Sam 說 ,那是一種「好振奮」的感覺,亦某程度上,象徵住學術自由對抗威權的一場小勝。
(編按:警方在11月12日,從二號橋撤退至近科學園的橋尾。翌日警方記者會上,行動部高級警司汪威遜斥中大校長段崇智失信,違反協議,未能確保再無任何雜物從二號橋投下。)
一直以來, Sam 想像的大學是自由而開放,而大學生亦是思想自由、有行動力的一群。中大一役後,他這種模糊的想像形象化了——說是「自由的堡壘」或者有點誇張,但他的確漸漸對「中大人」生出仰慕,「覺得呢班人有骨氣,唔會咁易跪」;中大短暫出現的自治,亦令他更確信大學就是這副自由的模樣。
毫不意外地,本來經歷社運後想修讀政治,並以中大為首選的 Sam ,自此對入讀中大更加沒有懸念,最終也成功考入中大政政。在那個社運退潮、《國安法》亦通過了的暑假, Sam 有種很迫切要裝備自己的感覺——進入理想中的大學,學習許多知識、與許多有學識和想法的人交流,成為了他的期待。
「暴大人」的想像
入讀中大之初,一切也符合 Sam 的想像。他記得學系迎新日那天,新華社批評中大學生會向新生發的家書是美化「暴大人」和「黑暴」,有老師主動提起這件事,嘆不知道還可以講多久,但有空間都會繼續講下去。
「嗰時就覺得,政政啲老師真係好有心⋯⋯嗰個時勢下《國安法》啱啱出嚟,個個都有少少觀望態度,佢都咁直接去講呢樣嘢。」 Sam 語帶欽佩。
後來,他參加了組爸媽搞的「中大遊」,記得校巴駛過環迴東路時,組爸媽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呢度就係二號橋啦」,所有人就同一時間轉頭望過去。衝突後首次踏足此處,望着眼前已圍起鐵絲網、衝突痕跡幾乎消失的二號橋, Sam 有種去了「聖地」的感覺:「呢度就係傳說中嘅二號橋。」
想到當日中大人前仆後繼地反抗,作為新一屆「暴大人」, Sam 感覺要將這種骨氣和精神接住:「好似加入咗一個 franchise 咁,唔可以畀個 legacy 敗喺我呢屆手中。」
也是這種裝備自己的渴望,令大一的 Sam 「跳級」修讀高年級的政治理論課程,看到很多厲害的師兄姐辯論,啟發思想。他又自發參加了高年級學生舉辦的討論會,和去了學生報傾莊——討論會上素未謀面的人就各種議題真誠而熱烈地交流,繼而整理出自己的想法,對 Sam 而言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亦符合他對大學的想像;學生報老鬼不停提出新的觀點,也讓他益發察覺有學識、有想法的人大有人在。
本來沒有想上莊的 Sam ,最終為了湊人數,上了學生報和系莊。他形容,上了學生報莊、並加深對各種議題的認識後,開始建立了一份責任感,望在社運退潮時為填補論述空洞出一分力。
理想幻滅
不過, Sam 很快發現,他許多期望與現實都存有巨大落差。那是大一剛開學一個月左右,進入校園時一直都守規向保安展示學生證的他,得悉有「不合作運動」,於是開始「衝閘」,也會罵保安。但不久他便發現,幾乎沒有人響應運動——每次他孤伶伶跑過閘口,其他人仍如工廠一般,照舊排隊出示證件。
即使理應最關心政治的政政同學,亦與 Sam 的預期有別——系莊原來以聯誼而非政治為主,不少莊員上莊都是想「識人」或維繫莊內關係,反而擺街站、出聲明等政治活動,並非首要事項。莊員聚在一起,也很少談論政治議題——即使很多人都是因為19年的事而入讀中大政政。
漸漸地, Sam 聞到中大生的「犬儒味」。他感覺,每有不熟的人得知他參加討論會、搞學生報,就會暗地覺得他是「左膠」,甚至有嘲笑的意思。「就係好典型嘅普通香港人,有人做嘢就質疑佢,冇人做嘢就怨點解冇人做,但又唔出去做。」
之後在校內搞學生報拉票,還有為在囚「手足」寫信的街站,每二十個人才可能有一個停下, Sam 更發覺,會行動的中大生真的是「超級少數」。他內心那「中大人」的光環逐點磨蝕:「原來中大學生普遍同香港人比,都唔係特別參與政治。」
與此同時,校方的打壓越來越多。小至校園內不斷被洗刷移除的塗鴉和文宣貼紙,到出入口加裝閘機、要求中大師生打疫苗及申報,到幹事會被 DQ 、學生會被逼解散, Sam 開始不再感到驚訝。一來是打壓可以預期,二來是,「中大學生都唔係咁勁」。
「學生會畀人拆咗,咁大件事(中大學生)都冇反應」, Sam 帶點無奈與慍怒地苦笑。甚至理應最有行動力的代表會成員,在朔夜被 DQ 後商討諸多對策,最終都沒有付諸實行。
Sam 明白,各人處境都有其限制,在後《國安法》時代的今天,有恐懼亦是合理,只是他終發現,過去所仰慕的那些中大人,「其實就係普通人」。到了大二恢復實體課堂,接觸到更多過着靡爛大學生活、不敢談論政治的中大生, Sam 不得不承認:「可能呢種先係香港人19年之前嘅常態。」
2021年3月1日,當選幹事會「朔夜」上任首日宣佈總辭(資料圖片)
回歸初心
在這樣的時勢,作為尚有近三年大學生活的中大人,如何自處? Sam 承認,可預見的將來,情況將會「穩定地差落去」——大學將推行國安教育、學會註冊時乘機剷除不合意的組織、甚至更改教學語言政策⋯⋯而隨時間推移,同學之間的「港豬化」只會有增無減。執筆之際,中大又公佈禁止沒有申報疫苗注射的學生在下學期進入校園。
不過, Sam 覺得,仍要「盡人事,聽天命」:「外在環境一定差落去㗎啦,但我堅持咪做落去囉。」究竟是哪來的堅定?有一部分大概是硬頸的性格使然——自小以來,無論打波、讀書,對 Sam 而言,「放低都唔係一個選項」。但更重要的,是為了一班「手足」——有許多已經犧牲了青春、性命的「手足」,「佢哋為我哋放棄咗咁多,我唔想放棄佢哋」;還有背負住重罪、正困於牢獄的人,「萬一判咗終身,佢哋唯一自由嘅機會就喺我哋手上」。
他想得很遠。
Sam 很清楚,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很遠很遠,要達成目標,也很看各人的「造化」。觀乎歷史,成功爭取民主的國家往往突然脫離到自身軌跡;但若然無法擺脫人民繼續沉淪的命運, Sam 覺得,還是可以保住自己最基本的尊嚴,活出完整的生活。
「我唔想有一日諗返轉頭,我同自己講,我放棄咗喎,變咗講普通話嘅老屎忽,咁我點樣同以前嘅自己交代?」 Sam 皺了皺眉。「有時好無聊 FF(幻想),細個嘅我突然時空穿越見返而家嘅我,佢會點諗呢?我覺得到目前為止,佢見到而家嘅我都會好放心。」
理想與現實之間
如今兩年過去,曾經很為中大人身分自豪的 Sam ,幾乎不會再提起「暴大人」。面對校方的打壓,他也不再等待其他人「彈出來」幫手,而是決定「靠自己」。
有時他都會困惑,理想與現實如何平衡?像最近學生會解散一事,代表會為了現實考量而宣佈解散,似是放棄了原則;但學生報堅持捍衛決定的正當性,又似乎不太能回應現實。直至訪問一刻,多方仍就此議題拉鋸, Sam 也坦白說,想不到最好的解決方法。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變得穩重了。從前的他滿腔熱誠,很容易就會批評他人,亦傷了不少人的感情,但現在他正學習體諒自己人:「可能我講到自己好勇,但我去到嗰個位係咪真係咁勇呢?」 講到尾,「大家都係香港人,都係對準政權」, Sam 明白到對自己人需要多點寬容,而變得穩重不代表沒有理想。
還有兩年半的大學生活, Sam 沒有太確實的計劃,直言現時環境只能「睇餸食飯」,畢業後也未知能做什麼。唯一肯定的是,他想繼續學習知識裝備自己,也想去半年的 exchange ——他預期自己以後會有一段好長的時間不能離開香港,那就趁此之前,「用半年嘅空窗期望吓世界,望完就返嚟做香港需要嘅嘢」。
「香港人最好可以係咁」
兩年過去,經歷各種動盪與幻滅, Sam 說,他自二號橋一役累積下來的期許並沒有改變,只是更見現實與理想的距離。
那二號橋的精神,如今已經消失了嗎? Sam 認真地想了想說,事件已經過去,加上環境越來越差,不能再單純以過去的一個想像推動自己向前。雖然如此,由此而來的精神難言完結:「因為呢樣嘢仲進行中㗎嘛,第時更大嘅打壓嚟到,我哋會點反應都係未知之數。」身在歷史之中,這本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
對於「中大保衛戰」, Sam 的記憶定格在那張很標誌的相片——揮舞「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旗幟的示威者,撐着傘、推着圓枱,面向警方,背景火光熊熊、煙霧瀰漫,劃分為紅藍兩種顏色。
雖然中大一役後迎來的是慘烈的理大圍城,但 Sam 覺得,至少那些不甘屈服的香港人和中大人,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很光榮的時刻;那是為了自己的地方,甘願博命的光榮。
如今,運動已然遠去,但當日的畫面對 Sam 而言仍是一種慰藉。「慰藉係⋯⋯香港人最好可以係咁㗎其實。」Sam 的語速加快。「我哋而家見到香港人好似好廢,但佢哋曾經有一刻係咁樣㗎喎。如果呢班人喺14至19年中間好頹,但喺中大嗰刻,佢哋都變成咁樣嘅人⋯⋯可能繼續落去嘅時候,有一日我哋又會有新一個咁樣嘅 symbol 。」
「永遠都唔知㗎嘛。」
(編按:警方在昨日向《立場新聞》發出的信件中,指當晚在中大進行執法行動,目的是制止違法行為,故需「使用最低所需武力將暴徒驅散」。警方又批評,《立場》有關中大衝突的報導使用了「防暴攻入校園」、「對準校園發射逾2000枚催淚彈」等「偏頗字眼」形容警方,是「煽動仇警情緒」和「美化暴徒行為」。)
【二橋.兩年】
平和的校園 隱藏的傷疤 負罪中大生: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入「暴大」前後的想像與失落 中大生:堅持活出完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