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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那城》作者黃照達:曾畫別人離開,卻成自身預言

專訪《那城》作者黃照達:曾畫別人離開,卻成自身預言

(獨媒報導)以政治漫畫家身分為人熟悉的黃照達,是在2021年12月6日坐上飛機、離開香港的。一年多後,他接受《獨媒》專訪,翻開剛出版的漫畫系列《那城》時,竟發現自己在2020年12月6日刊出的作品,正是他畫下前立法會議員許智峯匆匆離港、在飛機上望向香港的一幕。

一年前畫下別人離開,一年後成為自己親身經歷,「原來係一個預言嚟。宜家先見到,真係好大件事⋯⋯」原本在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任教的黃照達,近日透露自己當時匆忙離港,是因為得悉校方高層報警,舉報他一篇有關反修例運動的研究文章。

浸大回覆《獨媒》查詢時則表示,校方以及個別管理層成員並沒有向警方報案或交由有關當局處理,浸大亦從未知悉或聽聞執法部門對相關事件進行調查。

無論如何,如今黃照達人已在英國,卻在台灣出版關於香港的書,也是這時代獨有的狀況。《那城》原本是黃照達在2020至2021年的報紙專欄,紀錄了在疫情下和《國安法》落實後,香港社會的種種情緒和別離。他本來計劃在離港前將《那城》輯錄成書,當作是一份告別禮物,卻因匆忙離港而打斷了計劃,最終延至2022年12月才出版。

作家鄧小樺形容,《那城》是黃照達最好的作品,他也同意:「(《那城》)好似搵到一個位,去balance返我自己一啲冷靜同感情之間嘅嘢。」雖然書在台灣出版,他希望更多香港人有機會看到,「佢哋先係成本書嘅最終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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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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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安法》後將專欄改名 拉遠距離以感受回應時事

畢業於中文大學藝術系,再先後於香港和倫敦攻讀藝術及數碼媒體的黃照達,2007年在《明報》副刊版面開始連載政治漫畫。合作時間長久,他和《明報》編輯向來講「信」字,漫畫的題材和內容一直由他自己決定。

在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黃一度暫停在《星期日生活》的專欄連載,要由其他漫畫家接手。後來疫情開始,黃受美國雜誌《紐約客》(The New Yorker) 啟發,想以畫作反映當下社會情況,便開始在網上發表漫畫,並在編輯邀請下重返《星期日生活》。

2020年3月起,黃照達的專欄「這城」開始連載,他以時事、新聞為題材,每周畫一幅,風格較每日連載的「嘰嘰格格」直接,視覺元素也較強。剛開始畫「這城」時,港府還未公布將落實《國安法》,但到了5、6月,黃照達感受到社會氣氛開始凝重。他問編輯會否擔心,對方坦白說有,但沒叫他停筆。考慮到當時環境,黃決定改變專欄的方向和風格,多畫點關於情緒、較感性的作品。在《國安法》實施後的首份《星期日生活》,他將「這城」改名為「那城」。

「『這城』和『那城』的最大分別,是一種距離和視覺的轉變。」最初以「這城」為專欄命名,是參考自已故作家西西的《我城》。黃照達覺得,用看「這一個城市」的角度來創作,聽起來比「我的城市」客觀,也合乎他的畫風。改名為「那城」,則是再進一步拉遠自己和城市之間的距離——即使當時他還身處香港,也未想到要離開:「但感覺上城市已經遠離咗自己。」

如果說「這城」是明槍明刀的政治漫畫,「那城」就是以個人角度出發的圖文故事,談對社會時事的感受和回應。很多人形容黃照達畫作風格冷靜,但他笑言自己是獅子座,也有感情豐富、容易哭的一面,只不過因為從前的藝術訓練和教學工作,作品一直以來都較壓抑。而「那城」作為「這城」的延續,由情感主導而完成,連文字也像詩句,某程度上是最接近他性情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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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首幾幅作品,黃照達仍在摸索作「那城」的風格,採用的畫法都不一樣。2020年8月16日刊出的「如果有一天你要和這個城市道別,你會⋯⋯」是轉捩點,過去主要用illstrater和photoshop創作的他,試著用iPad畫出類似鉛筆手繪的效果後,覺得很適合內容較感性的「那城」,便一直保留至系列完結。(攝:Oni Lai Photo Studio)

稱因被大學舉報匆匆離開、曾獲藝術家年獎但被DQ

在全書收錄的53幅畫作中,黃照達最深刻是刊於2020年12月6日,題為「回來再算」的作品。畫作的契機是當時低調離港的許智峯,黃見到他在Facebook貼出從飛機望向香港的照片,便開始想像那些因為各種原因、急促離開的人的的心情。他說當時有很大的震撼:「點講呢⋯⋯我係好驚呢啲嘢突然發生嘅人。我喺度想像,如果我要咁樣走點算呢,唔得㗎喎,唔可以咁樣走㗎喎。雖則到最後,我自己都係咁樣走,好急促、好多事未處理好就走。」

「宜家睇返轉頭,就係我親身經歷。」他苦笑著說,然後突然大叫一聲:「啊⋯⋯(這篇是)2020年12月6號出嘅,我係2021年12月6號走。」記者難以置信:「吓?」兩年前畫下的畫,一年前在黃照達身上應驗,直到今日他才發現世事如此巧合:「原來係一個預言嚟。宜家先見到,真係好大件事。」我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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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城 VOL.21 / 2020.12.06 回來再算〉(節錄)

黃照達離港後雖不止一次接受媒體訪問,但從未公開明言自己離港的具體時間和原因。如果要追溯,黃說2021年初發生的初選47人案,是他開始思考離開的契機;同年9月,他被警方發信投訴,指其於《明報》連載的「嘰嘰格格」抹黑詆譭少年警訊一事,則是他決心離港的轉捩點。

除此之外,黃也從知情人士得悉,在藝術發展局那年舉辦的第十五屆香港藝術發展獎,評審雖選出他為「藝術家年獎」視覺藝術範疇首位得獎者,惟他最終被當局DQ,獎項從缺。黃明言不稀罕那獎項,但指這件事令他明白,就算自己不再畫政治漫畫,留在香港也再沒太多空間發揮:「冇得再喺度立足。」

《獨媒》向藝發局查詢獎項從缺的原因,局方回覆指有關獎項的評選過程以保密形式進行,局方保留不頒發獎項的權利。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黃照達原本打算離港前會先出版《那城》,甚至舉辦展覽,卻於21年11月底透過浸大視覺藝術院總監得悉,一篇由他撰寫、有關反修例運動文宣的分析文章被視為「可能有問題」,並被校方報警舉報。他得悉後即辭任浸大教學工作,數日後離開香港。當時選擇低調,是因為家人仍在香港,但黃照達說自己其實很憤怒,也一直放不下這件事,「見到佢(校長)喺訪問中話『國安法後啲staff仲可以好自由』⋯⋯哇,我㷫到呢。」

浸大回覆《獨媒》時則重申,校方以及個別管理層成員並沒有向警方報案或交由有關當局處理,浸大亦從未知悉或聽聞執法部門對相關事件進行調查。浸大另指出,沒有設立特定部門審視學術研究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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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9日,黃照達在《明報》連載的六格漫畫「嘰嘰格格」,被警方指涉及無理指控,黃事後透過《明報》刊登道歉聲明。

人在英國,卻在台灣講香港故事

赴英一年後,黃在朋友穿針引線下,終再有出版《那城》的機會。對黃而言,《那城》是他告別香港的禮物,而回望創作過程也是種療傷:「原來畫完後我舒服咗。」因為是報紙專欄,他需要定期創作和交稿,無可避免要面對自己的感受:「宜家睇返轉頭,這種透過作品的情緒輸出,幫到我渡過呢段時間。」

黃自覺《那城》是最好的作品,因為最接近他的性情。他一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也是個感性、容易哭的人,只不過畫的畫很冷靜:「(《那城》)好似搵到一個位,去balance返我自己一啲冷靜同感情之間嘅嘢。」同時,他指《那城》絕不流於自憐,「我不想純粹很悲、很不開心,其實很多內容仍有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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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城》(攝:Oni Lai Photo Studio)

黃照達多年前曾和本地大型連鎖書商三聯合作,將報紙的親子漫畫專欄輯錄出版。但時移世易,莫說是出版,連《那城》現時能否在連鎖書店出售,黃也難以想像。人在英國,但在台灣出版關於香港的書,「都係呢個時代獨有狀況。」當創作對象將變得跨地域,他覺得這種有距離的交流,也是種建立新論述的過程,而《那城》就是這種狀態的紀錄。

在台灣出版,意味著要面對陌生的讀者,原本一些作品中的「香港話」,也要改成台灣人也看得懂的說法,例如「明就明,唔明就黎明」要改成「黎明來到」。不過黃覺得這樣也很有趣,一來在台港人可以買到這本書,二來至少他仍可以用中文創作:「我在IG post作品都是中英文並列。」他期望,如果《那城》在台灣的迴響好,他希望和台灣讀者有更多交流,甚至繼續出版。

得悉一些香港獨立書店亦有入貨後,黃說很開心作品可以和香港人connect:「佢哋先係成本書嘅最終對象。」目前,黃有在本地報章創作專欄,但他坦言繼續畫有關香港的人和事並不容易:「因為我想像唔到香港嘅狀況。」舉個例子,從前他可以在專欄畫些很細微的事:「一個官員、議員講了一句說話,你可以攞出嚟畫,而大家係會有共鳴;但現時在《綠豆》畫,通常只能畫較大的事。我去唔到生活個層面,因為我已經無法同香港嘅生活同步。」

來到英國後,黃照達一度因為自己失去最為人熟悉的兩個身份——政治漫畫家和大學教授,而質疑自我價值:「我係咪會被人淡忘呢?」如今想通了,但他仍想和香港保持連繫,所以未來其中一項計劃,是不想讓自己的作品在香港消失。繼續在香港的主流媒體創作,對黃照達而言十分重要:「嗰種連繫唔限於我留意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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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城》(攝:Oni Lai Photo Studio)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