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盈
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一年級 曾在世貿會議其間和幾位朋友絕食聲援農民
現在,我又再次回到電腦桌前,喝著玫瑰花茶,眼球上下滑落;焗了番茄麵包和咖喱豆腐雜菌,但不敢吃得太多;我收了一張聖誕咭,看到朋友畫著我戴著紅色的頭巾,在寒冷的電視機上出現,我才記得 -
呀,前晚,我才剛剛絕食完畢呀。
原來我絕食完畢了,也就是,世貿部長級會議也結束了。十二月十八號晚上十一時五十九分,什麼都應該曲終人散了,對嗎?
什麼都應該曲終人散。可是,曲終人散之前,你打來了,問我寒冷否,是否太餓了,叫我穿多一點,穿多一點呀。你打來之前,他又打來了,他說我太傻太激進了,不要再絕食,快吃東西快吃東西。他打來之前,她又打來了,笑問我會否由大肥婆變成小肥婆。她打來之前,一個韓國農民向我鞠了個躬。我說「哇不要!」,但他聽不懂,腰彎了四十五度角,眼角的縐紋頓時顯現。我站不起來,只好彎著身子擁抱他。他解開了他的紅領巾,圍我的頸上。我嗅了嗅,一股淡淡的煙草味,令我想起,我曾經接過韓農送來的朱古力餅乾。之前,泰國、非洲、奧地利、韓國和日本的農民一起走來,向我們送上農夫帽、羽毛和紙造的紫色和黑色花朵、印花頭巾以及示威布帶。之後,他們輪流用他們的語言唱著務農歌。當他們的歌聲完了,我們便為之語結 - 因為香港沒有務農歌。特地乘車過來的市民,坐在我們附近。我打算起來打招呼,她連忙說,天氣冷了,你睡在被窩裏,不要起來,我遞杯熱水你喝。陌不相識的女人走過來,送我一條紅頸巾,微微笑,就離開。下午,中大學生報的上幾莊同學來了,我吻了吻她,她給我一本Philosophy of Sex,說很好看的,讓我解悶。我揭開了書,迷迷糊糊地看著Masturbation的一章。不久,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轉身,看見我的教授,只懂緊緊的抱著她。她只是笑著,問為什麼我在這裏看Masturbation。我伸了伸舌,說只是解悶。
晚上,尖瘦的風從工程車降下的大石縫鑽進來,從警察的鐵馬朋友鑽進來,從載滿催淚彈的裝甲車輪縫鑽進來。我們六人擁著睡袋,胡亂鋪上別人送來的厚衣,就睡。風一叫,又醒。醒了,又睡。吃東西的人,抱著大被,整夜站著,踱著步。呀,一定很冷了。但他們都只管叫我們快睡,快快睡。他們整晚左顧右盼,因為探望我們的人太多了。有個看來傻傻的,站在那裏,烈日當空時,他說,我們是香港社會的公敵呀,沒有人會理我們的哈哈哈;太陽下山了,他說,那些人戴著鑽石介指去示威,誰去理會他們嘻嘻嘻。當吃東西的人面色有變,那人便鑽進警察堆中談天說地。那時我在賞月。第二朝,有個老頭子說天上的雲很美呀太陽從東方升起,由早上七時多說到十一時了,吃東西的人叫他快走,其他人要睡覺,他便說這裏是納稅人的地方呀我也有納稅呀為什麼我不能待在這裏。有個自稱樹仁的學生說他被我們感動了,也要來絕食,他戴上頭巾,在電話把我們的行蹤舉止說得一清二楚,第二日他便忽然消失。
這幾天,我們都圍在一起,想了很多談了很多。我們有想過,和農民一起走到最前線,用我們最微弱的身體擋著警察。可是,最後我們還是決定乖乖地坐在絕食宣言前,屹立不倒地支援這時此刻,從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走到灣仔,準備高聲呼叫的人。民間記者衝得很前,準備拍照錄影。真的,他們準備寫篇真的報導。他們乾著走去濕著回來,連帶著一堆粗口。好彈結他的朋友眼睛被胡椒噴霧射中,竹筍似的雙腳不住顫抖,一樽冷水舒緩了他的眼睛,雙腳卻因冷水抖得更急。絕食站同時成為急救站,除了吃的,什麼都放在那裏。十二月十七號,灣仔告急,一群蛋殼竭力把自己拋向天上,試圖擊中大石的一角,不管這樣做有什麼結果。收音機及手提電話的電波徐徐送上。此刻我們卻只能餓著肚子呆著 - 這是我們唯一,以及應該,做的事。
什麼都應該曲終人散。十二月十二日晚上十一時,有人告訴我們,會議已結束,但共識不多。這時,熱騰騰的菜湯及白粥已在我們的面前。我指定要菜湯要多粟米。我拿著胖胖的杯乾著其他胖胖的杯,然後想,乾杯,究竟是為什麼。我張大嘴巴,有人把不應此時吃的藍莓芝士蛋糕和品客薯片塞進我的口裏。
深夜,我上了回中大的小巴,剛塞滿西米布甸的嘴巴,一對著電話便失聲大哭不止。電視機前的人混身不自在,向我打個電話來;接電話的人,想起她接過的朱古力餅乾。此時此刻,她又質疑自己做過的事能做什麼。 她做過最平凡的事。每逢看到有關世貿的評論,她都不想錯過。她把「貿易要公平」的小冊子遞給她的同房。她出席過鄧燕娥和胡露茜的座談會。她打聽哪裏有公平咖啡。她爭論機會和朋友討論世貿。 她做過最瘋狂的事。她和暴民一起走到街上示威。她拿著攝錄機跑到灣仔馬師道。她為了抗議警方設立的禁區,她打算用廁紙和藍色水筆造的警察封鎖線,圍著社會為女性設定的身體禁區,說明這兩者的荒謬沒有兩樣。這個行徑使她被差不多十個警察用垃圾袋圍住。警察問她是否發了瘋,並為她召來救護車,對她說大學生一年級生,尤其是文化研究系,「最容易被人唆擺」。
那個容易被唆擺的女學生,現在坐在回中大的小巴上,哭泣。在曲終人散的時候,她想,她做過的,以及其他人所做過的,除了說明了自己的立場,在云云雜音之中增添一個do或一個me,或者表示自己努力過,以減輕自己過著第一世界生活的罪惡感之外,有沒有更實質的幫助。當我們滿肚腸肥,照著鏡子,抹去嘴角的飯粒時,我們是否要握著飯粒,思考我們有沒有愧對它的父母呢?曲終人散時,我們有沒有發覺,原來餘音依然裊裊,為了理想而高聲呼叫的人依然呼叫著。而需要吃飯、需要尊嚴、需要公平的人,原來從來都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