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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議政平台被查 短期內難返港 周竪峰:誠實面對自己,盡力揸緊信念

【專訪】議政平台被查 短期內難返港 周竪峰:誠實面對自己,盡力揸緊信念

(獨媒報導)3月25日,周竪峰坐在往加拿大的飛機,低頭望着香港的風景,想的是:「最後一眼,好好望一眼啦」。

四年前卸任中大學生會會長,之後退居幕後,寫文章、做議員助理,《國安法》後,落水搞公民議政平台,半年夭折。周竪峰說,他從沒想過這麼快要離開。

但政權的清算就是比任何人想像中快。初選一案大舉起訴47人,連提供場地和技術支援的民主動力也不能倖免,大部分人未審先無了期還柙;近日民陣傳出或會被取締、區議員要面對宣誓抉擇,周竪峰也收到議政平台被調查的消息,他知道,很快就輪到自己。

以前常說身土不二,今日卻要倉促出逃,周竪峰無奈說,當留在香港並不能再講真話,他只能選擇離開,在別處宣揚他所信奉的理念。

坦言對未來感到迷茫,也無法輕易許下豪言壯語,對周竪峰而言,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坦白面對自己、誠實認清眼前難關,「然後盡量盡量,每日修煉自己,堅持信念。」

* * *

一次失敗的着草

兩年前,周竪峰差點試過一走了之。2019年7月1日,示威者佔領立法會,他是其中之一。事後警方大搜捕,他臨急臨忙去日本避風頭,原本打算起碼待個半年。

但結果兩個星期就回來。

「反高潮囉⋯⋯」周竪峰笑着自嘲。那時任沙田區議員助理的他,望着7月14日新城市廣場的衝突,「好多手足比人打比人拉,我係乜都做唔到,我就係一個旁觀者」。那份倖存者內疚之大,令他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即使冒着被捕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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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1日,示威者佔領立法會。(資料圖片)

最終並沒有被捕。他繼續上前線、做議助、做代筆,區選大勝之後,又揹起了更多議助的工作。去年,十七區區議會破天荒舉辦聯合會議,會上有人提出成立「香港公民議政平台」,獲多區通過,周竪峰其後亦成為了籌委會秘書。

對他來說,公民議政平台是一個絕望的嘗試——《國安法》通過後,街頭力量崩潰、議會失效,只能尋求體制以外的路線,建立有認受性的平台,為港人發聲。

周竪峰不止一次說,如果平台搞得成,他就會「留下來共存亡」。可惜,去年平台成立前夕,傳出區議員或遭DQ,平台亦被《大公報》及《文匯報》批評企圖成立「在野影子議會」、或違《國安法》,又被民政事務局局長徐英偉指違法。最終至少3名籌委退出,平台夭折。

周竪峰坦言失望,事後在Facebook上批評,民主黨公民黨杯葛致使籌委會解散。他不諱言自己都「好撚驚」犯《國安法》、未審先囚,「但係我哋從政嘅人,我哋就自然有我哋要負嘅責任;如果連為民發聲、爭進民生我哋都唔做,咁我哋又從咩春野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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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6日,十七區區議會聯合會議。(資料圖片)

自由與尊嚴之間

一月,政府大舉拘捕參加民主派初選的人士「串謀顛覆國家政權」,連提供技術支援的民主動力都不能倖免。「(初選案)第一次拉幕後技術人員,which is exactly我喺議政平台嘅角色」,此前覺得只做枱底人物沒那麼易出事的周竪峰,也終於開始思考去留的問題。

二月尾,有消息指議政平台正受調查,亦有中間人約見周竪峰,指明要討論平台的事。周竪峰拒絕了,但亦意識到:「真係查到我,睇嚟真係走唔甩啦」。當留下來真的「走唔甩」,下一步要問的就是:想入去坐定離開香港?

以前做學生會會長時,周竪峰曾經和莊員立過生死狀,願意為抗爭承擔法律後果,「因為你覺得件事有用——會長在任時被人拉,會比到signal社會,激起民憤,你嘅犧牲係有意義」。

但到了後國安法時代的今天,當拘捕成了家常便飯,而抗爭的後果亦由幾個月、幾年、去到十年甚至終身監禁,周竪峰清楚知道,拘捕數字多一個或者少一個,並沒有任何分別。

那段時間,剛好是初選案提堂,周竪峰連續四日都有去旁聽。對他最大衝擊的,是親睹前公民黨立法會議員譚文豪在庭上痛哭陳詞,只望裁判官批准他保釋。望着這個他眼中算是「君子」的議員痛哭流涕,周竪峰不同意指責他「跪」,只是禁不住想:「國安法嘅控罪、國家機器嘅威脅,係有幾咁得人驚,先可以將一個人完全摧毀,令佢抛棄哂所有尊嚴、所有堅持,失魂落魄、歇斯底里地為自己嘅自由乞求?」

即使最終獲准保釋,也要面對極度嚴苛的條件,猶如從此在政界絕跡、不准公開發言,「咁對一個一生中絕大多數有意義時間都奉獻比政治信念嘅人來講,佢仲係咪佢?」

那幾天,周竪峰反覆問自己:「如果被告席係我,我會點樣呢?我能唔能夠保持到自己嘅尊嚴,能唔能夠貫徹自己嘅信念,唔去投降、唔去乞求?」他頓了頓苦笑:「我真係唔知道,我冇信心做到呢樣嘢。所以⋯⋯好懦夫地,我寧願選擇走,都唔想去面臨一個咁樣嘅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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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日,47人初選案首日聆訊。(資料圖片)

去留肝膽兩崑崙

周竪峰不諱言,自己是懦弱,「但人有時要知道自己嘅境界」。以前他總覺得非「身土不二」不可,也曾對某些離開香港的政治領袖感到失望,但隨着這一兩年政治氣氛急速惡化,反抗的空間越來越細,他開始理解和接受某些枱面人物離去,甚至覺得應該這樣做。

「接敵之前係咁話打唔贏打唔贏、走啊走啊,之後自己走咗去嗰啲,就係逃兵囉,」他笑了笑,又正色說:「但去到某個位,就算最好打嘅軍隊,有時都要撤退㗎嘛。某啲位你留喺戰場入面,都係送死。」

周竪峰強調,去與留沒有劃一的標準,僅視乎各人的價值和身位,也應尊重每人的決定。「去留肝膽兩崑崙啦,其實所有人走哂又唔得,唔走哂都唔得,一定要有分工。」而刻下的他選擇離開,只是很簡單地,想貫徹自己的政治信念,「想繼續講真話」。

「我想繼續講真話囉,繼續堅持我自己嘅信念,繼續自由地為我信奉嘅理念去發聲、去辯護,去爭取更多受眾。」

「我唔想成世人乜都唔比講,有啲真理想宣揚嘅時候又唔講,人哋問我政治信仰時又要講我支持一國一制。我⋯⋯我唔想咁樣囉,呢個係我嘅選擇。」

從大中華膠到本土

演講、寫作、做文膽,或粗俗一點——「鳩噏」,從周竪峰參與政治開始,便成為他的自我定位,也漸成為他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雖然他強調,其實他的興趣是文學。自小愛讀《三國演義》、古詩詞,連帶喜歡中史和中華文化,周竪峰很早已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初中被老師帶去六四集會後開始關心政治,也每每留到夜深與人討論「建設民主中國」的理想。

成長於香港政治氣氛最熱烈的年代,2012年,他在朋友邀請下幫學民思潮反國教做義工。到了2014年升讀大學,不太意外地,聯招首兩名分別是從小到大都有興趣的中文系,還有「覺得能為香港政治出一分力」的政政系。

那年雨傘運動爆發,周竪峰差不多晚晚去佔領區睡,食過催淚彈、也見過同伴被捕。可惜事後運動無果收場,他對泛民失望、也只覺被群眾背叛,好長一段時間失眠、沒有任何動力,也會無故哭起上來。也是那時,他由中文系轉了去政政系——眼見許多同學仍沉醉在文學世界,他無法忍受與他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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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雨傘運動(資料圖片)

雨傘運動後,周竪峰心中最後一分「大中華膠」信念亦消失殆盡,對中共施予民主不再抱任何幻想,繼而向本土派和獨派靠攏。2016年,他與志同道合的同伴參選學生會,那年中大歷史性「撼莊」,他帶領的本土莊「星火」勝出,成為推動學界本土化的一員。自言無甚領導才能、一直只想做副手的他,因為玩過辯論、口才算是比較好,最終站到會長的位置,順理成章負起對外發言和聯繫的工作。

那時,本土派常被批評沒有論述,只是「排外法西斯」,周竪峰不忿:「其實大家嘅信仰同本土派理念好solid,只係講得唔好」。於是,他投身言說、寫作的角色,以會長身分接訪問、出席論壇,又做過網台主持:「我想我哋嘅論述be heard and be understood。」

本土派聲音的確被聽見。2016年六四,大專學界拒出席支聯會舉辦的六四集會,另起爐灶搞六四論壇,作為中大學生會會長的周竪峰亦頻頻在媒體亮相,與支聯會等人爭論。

如今回看,「我覺得個分歧係重要」,周竪峰仍肯定說,「支聯會成日都將追求自由民主、希望建設民主中國、同自己係中國人綁架埋一齊,但turn out係冇關係。」釐清身分認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覺得自己係中國人定香港人嘅價值取態,一定有分別」,而當兩者利益有所衝突,必須有所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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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3日,周竪峰出席學生會舉辦的六四論壇。

可惜,本土派升得快,跌得也快。2016年下半年,聲勢大好的本民前梁天琦被取消立法會參選資格,青年新政梁頌恆和游蕙禎又因宣誓風波失去議席。那時周竪峰莊期接近尾聲,無論個人生活抑或社會大勢都有點混噩,望着體制之門被關上,也一度感到迷茫:仲可以做啲咩?

雖然如此,他從不覺得那段時間是本土派的「低潮」——的確,枱面人物死盡,亦不知具體做什麼才有用,但在這表象下,周竪峰仍清楚感覺到,當時許多枱底人物仍在努力,或做文宣、或建立勢力,也確切感到本土意識正在蔓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那時比起雨傘運動後的低潮,人們對未來有更強大而清晰的信念和目標,終於on the right track。

結果有了2019的反送中運動。

「原來之前做嘅嘢唔係廢嘅⋯⋯」他笑道。

在苦難面前誠實

經歷反送中運動的洗禮、後國安法時代的今天,昔日左膠本土的矛盾、不同派系的鬥爭都迎來「大和解」,餘下共同對未來的惶惑與迷茫。不少人說,彷彿又回到了2017年,本土派遭受打壓後的低潮期,只是今次換成全個香港去面對。

但其實周竪峰覺得,現在的局面遠比當年差——「之前係好多嘢可以做,你唔知做邊樣先最好,但而家係邊樣都做唔到。」

從前他總自負能看清形勢,對港府的打壓都能一一預視,但自反送中運動爆發,2020年中共開始「全面接管」香港,「其實已經睇唔到未來會係點,再預測唔到下一步點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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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日,銅鑼灣

在訪問中,周竪峰從無掩飾對未來的迷茫和悲觀。「我哋過往就係⋯⋯姿態擺得太高,有太多虛妄嘅希望,反而就睇唔到真實嘅情況。真實嘅情況就係,香港係面對一個極大嘅困境、極大嘅挑戰、極大嘅難題,honestly縱觀歷史,係一個可以慢慢被殖民、被同化甚至最後滅族嘅處境。」他吸了一口氣:「香港人走唔走到出嚟呢,係冇人知嘅,我哋必需要去recognize呢個困境。」

認清困境了,那之後呢?周竪峰說,還是要先照顧好自己。不少人或會覺得是陳腔濫調,但他說,實在見過太多人承受不住心理壓力而崩潰,很多流亡者亦背負着倖存者內疚、孤單和異地感,連好好生活也辦不到。「如果個人都頹咗,仲講咩堅持理想、做好自己、讀書學技能啫?根本個人都唔喺度。」

「所以第一件事,照顧好自己嘅精神健康,好緊要。揸緊你嘅信念,照顧好你自己。」

讀歷史教周竪峰知道,世事總是多變無常。正如沒有人預測到柏林圍牆會倒下,也沒有人知道布拉格之春二十年後會迎來蘇聯解體,人們刻下做的每件事,也許都在推動時代巨輪。

「所以我諗大家一定要對自己誠實,認清楚困境,但係同時堅持落去,用平常心做好自己。然後去到某個位,大家嘅付出就pay off啦,突然間就成功咗。No one knows。」

而在那之前,如何在無數的黑夜之中保持自己,等待黎明來臨,是每人必修的功課。

* * *

後記:心之所向

3月25日,周竪峰坐在往加拿大的飛機,低頭望着香港的風景,想的是,「究竟過去十年做過咩搞到今時今日要着草。」

彷彿一切有選擇。但其實他心知,如果當初返去讀書而不是留在佔領區,如果當初沒去選學生會、沒有搞議政平台,他的內心會責備自己。個心唔會比佢do otherwise。

如今大概短時間內都不能再返港,「最唔捨得真係……好鬼肉麻,最唔捨得真係班兄弟囉」。口味大概可在外地複製、生活方式也可自我調節,唯獨是人,那些哭着求他離開的、在獄中打手勢叫他走的、在街頭出生入死的,終其一生都無可取替,也不能忘記。

遠走一萬公里外的地方,說不出打國際線的豪言壯語,但周竪峰說,會讀有用的知識,繼續鳩噏,而且謹記:「可以全世界幫你搖旗吶喊,但最終都要自己上場」。

想對香港人說的不多:「保持冷靜,保持希望。」還有一句,留待升上四萬呎高空,深吸一口氣,在心裏默念:「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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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