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嘉喜歡藝術,在獄經常透過繪畫排解情緒。還柙期間,她畫下這幅畫,在畫的背面記下當時的心情,以及一句:「救我,別忘掉我。救我!」
(獨媒報導)出獄後不久,阿嘉(化名)和朋友開設了一個名為「一釋尚存」的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在囚經歷和介紹監獄文化。她戲稱用來漱口的膠杯為「監房最強神器」,分享自己如何用零食撈飯,製作「獄界米芝蓮」;劃糧單則如同 Shopping ,是「監房每月盛事」,囚友購入零食後會用來製作蛋糕、檸檬撻等「監房料理」……
語調看似輕鬆,但阿嘉強調在囚的日子一點都不好過,無力感、經濟壓力、獄中環境,容易令人迷失自我和信念。因此,她希望大眾認識囚權之餘,亦能持續為在囚者提供心靈及經濟上的支援,例如寫信:「好多較年輕手足,佢哋嘅將來、價值觀仲未定型,所以要了解佢哋多啲,令佢哋唔好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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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中是非多、情緒起伏大 最怕迷失自我
今年 20 多歲、仍是大專學生的阿嘉,於 19 年反送中運動期間被捕,去年 11 月罪成入獄,判監三個月。
入獄之前,阿嘉的心情很複雜,變得不想接觸任何人,主要透過網上了解在囚資訊。但儘管做了功課,她入獄後才發現,監獄內的環境比她想像中再難捱一百倍:囚友因為無事可做,常將小事情「放大一百倍」看待,情緒起伏很大,經常出現傳緋聞等是非;懲教職員把囚犯當作娛樂品,隨時以「打風」、「水飯房」等招數壓迫他們,連寫信給黎智英也不被容許;無理的規矩一大堆,牙痛只能拿止痛藥,冬天不能用羊毛衫當頸巾,阿嘉在冬天生的凍瘡至今未痊癒……
「本身以為(坐獄)都係喺歲數上加個數字啫。入到去發現,哇屌,唔係咁樣㗎!」
這數個月,她像玩了一場生存遊戲。入獄之後,她最先做的是在筆記簿上,寫下自己未來想做的事情和計劃,「我最驚就係唔記得咗自己係邊個。」在獄中,她遇過販毒犯、偷渡犯、商人、虐待子女的人,為免自己被同化,她不敢和別人有太多交集;但為了讓生活好過些,她又不能不認識一些「朋友」:「但又唔可以太熟,要小心被人攞著數」。
直至出冊前一天,她仍覺得很壓抑,差不多哭了半天:「啲同倉仲笑我話『都出去啦,仲喊?』」但阿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可能係覺得『啊,點解等極都仲喺裡面,快啲啦快啲啦!』」
批香港囚制無助更生 怕親友擔心寧壓抑情緒
「(三個月)好難捱,精神折磨好大。」她形容,現時香港的囚禁制度只是「隔開你、圈養你,將你變做豬」。封閉的環境、懲教的管治方式、低技術的工作、無法銜接現實世界的學習課程,容易令人失去價值和憧憬:「你想做啲咩?冇用。你想學啲咩?冇用。」
為了不讓來探訪自己的親友擔心,她總會壓抑情緒,盡量表現出自己已適應在囚生活:「山長水遠入嚟,見你 15 分鐘,佢冇咗半日。如果仲喺佢面前崩潰、唔令佢安心,咁……咪令到佢好大壓力。」
但阿嘉說,有朋友和家人探望自己、為自己張羅物資和處理生活瑣事,已算是幸運。她說,有認識的「手足」和家人關係不好,入獄前遭家人禁足,根本無法聯絡朋友替自己處理「身後事」;她亦知道有人會在獄中自殘,或因抗衡懲教職員和「藍絲」而遭處分。
社交平台上解說獄中環境 助在囚者設計商品支援家人
阿嘉形容,自己當初是抱著兩個心態入獄:一是將自己當作實驗品,全情投入去體驗獄中的生活;二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和紀錄整個囚禁體制有何問題,出來後告訴大眾。入獄之前,她曾詢問朋友和上網找資料,了解不同地方的監獄制度,也做與囚權相關的功課。不過現在回望,她覺得社會上有關囚權的資訊並不足夠,大眾對此仍只是一知半解。
因此,阿嘉和朋友開設了名為「一釋尚存」的社交平台,分享個人經歷和介紹監獄內的膳食及文化。如果將坐監比喻為一場馬拉松,在囚者和家屬是跑道上的選手,同路人是場邊的觀眾,她希望可以為觀察席上的人戴上 VR (虛擬實境)眼鏡,以第一身角度,讓大眾更加深入了解監獄內的實際環境:「唔會淨係覺得支援等於捐錢。支援啲咩呢?唔知。佢地生活係點?唔知。」
阿嘉亦有協助在囚抗爭者設計木製明信片,賣出後會扣除成本,用於支援其家人。她解釋,還柙和囚監時間短則數個月,長則可達數年,在囚者無法分擔家庭經濟壓力之餘,亦只能依靠家人四周買物資:「喺入面會覺得自己好似個漩渦,不斷索取別人嘅資源和愛。」
開班培訓「寫信師」 籲寫信支援在囚者心靈
阿嘉最新的「搞作」,是舉辦「寫信師培訓班」,指導有興趣成為去信在囚抗爭者、但沒有經驗的人如何入手。她強調,外界一定要多寫信給在囚者,而且要有策略地寫:一來是作情緒支援,了解收信對像的興趣和喜好,為對方尋找合適的書本和文章,令對方沒時間胡亂思考和有安全感。二來是要監察懲教,知道在囚者的權利有否被剝奪。
「好多較年輕手足,佢哋嘅將來、價值觀仲未定型,所以要了解佢哋多啲,令佢哋唔好迷失。」
獄中的生活單一,阿嘉說每天最期待是收信一刻:「寧願唔食飯,都唔想收唔到信。」她解釋:「封信代表安全感和你自己,好似有人提醒返你係邊個。」在囚期間,她總共收到超過 200 封信。朋友、男友、家人會寫給她,但更多的是來自關注囚權組織石牆花的「街信」。有時連續三、四天收不到信,她只好以食煙、畫畫等方法減輕精神折磨。
出獄之後,阿嘉感受到社會對囚權的關注和認識多了,但意識到抗爭氣氛比想像中更低迷。她承認,感覺有點「頹」:「大家都真係如常生活,好似返到以前咁。」雖然想不到如何能夠改善現況,但她覺得至少要將資訊傳遞開去:「自己一個諗當然難,但你講出來,幾百萬個腦一齊諗,咁就冇咁難囉。多啲關注就一定有嘢會改變。」
出獄後容易焦慮、情緒化 曾夢見回到監獄
最初我以為,像阿嘉這樣活潑開朗的人,出獄後該已適應和重返正常生活。後來她提到,出冊那個晚上,她獨自去了尖沙咀,沿著彌敦道走到旺角:「像去了個好陌生、又好熟悉的旅行。」她覺得自己和社會脫了節,街道上的風景變了很多,手機屏幕的觸感很陌生,她忘了如何用速成打字。
現在適應了嗎?她想了想,說還可以。不過,她原先住的地方已經退租,現時只能寄人籬下,床鋪有蝨便睡在地板上;因為支持雨傘運動,她 18 歲時已被當差的父親趕出家門,生活只能靠自己,出獄至今以炒散工作維生;她因入獄要休學一年,要等到 9 月才能開學,未來的人生計劃要再延遲。
但更重要的是,阿嘉覺得自己改變了。本身性格樂天的她,現時常對自己沒有自信,變得情緒化和容易焦慮,甚至常常懷疑別人:「講嘢態度差咗,會鬧對我好嘅人……」她曾發夢夢見自己回到監獄,也會因失眠而控制不到情緒,害怕自己的情況會影響日常表現。
我有點驚訝。三個月的時間,竟已帶來如此直接而深遠的影響。阿嘉點頭同意,又嘆一口氣,問我:「我唔想咁,但係……唉,我做錯啲咩?」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