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同欄的文章提到一個三藩市藝術審查個案，筆者立即想起日本愛知縣的另一個個案。2019年，愛知縣三年一度舉行的大型國際藝術祭「2019愛知三年展」 （あいちトリエンナーレ2019）中，藝術總監津田大介策劃了「表現不自由展．其後」（表現の不自由展・その後）（該展承接2015年「表現の不自由展」對審查的探討，下稱「不自由展」），於8月開幕，當中部分展出作品曾為在其他展覽中因審查而無法展出的作品。另外，作品也涉及天皇、憲法、慰安婦、反核等題材。可是，「不自由展」才不到3天便中止展覽了。
藝術審查的延伸
「不自由展」引起了部分保守派政治人物的批判，也有部分群眾的抗議電話和電郵，會場愛知藝術文化中心（愛知芸術文化センター）更收到「不撒展的話便帶瓦斯罐去會場叨擾」的恐嚇傳真——該傳真被認為是想要讓人聯想到同年7月的京都動畫縱火案。而因安全考慮，展出不到3天便中止（其後改為於韓國及台灣等海外地區展出，而就「不自由展」日本國內也有不同地方另行舉辦類似主題的展覽）。9月26日，文化廳宣佈根據「補助金適正化法第6條」，不給付已核定的「2019愛知三年展」補助款，同為執行委員會會長的愛知縣知事大村秀章就此表示考慮提告文化廳。其後，愛知縣承認在檢查過程中沒有事先報告安全問題，重新申請補助。2020年3月23日，文化廳宣佈給付一部分的補助款，由當初約7800萬日元減為約6700萬日元。
這裡想要特別指出審查不只是有關「禁止」。《人類學國際百科全書》（2018）中有關審查（censorship）的條目，人類學家Niklas Hultin寫道，人類學就審查的思考和研究，反映審查不是一種否定（negation），而是一種社會和文化實踐，其產生的作用超出了審查者的意圖（注意，超出意圖不一定等於「抵抗」）。有些研究會將審查與社會如何選擇記住或忘記過去的苦難和不公正的問題聯繫，上周的三藩市藝術審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個案由校內討論引發出更多的集體討論。也有研究會去看審查作為國家權力的一部分，如何產生新的含義和思想，那些新的實踐可能又會引來別的審查——「不自由展」就展出了曾受審查的藝術品，但該展又面臨抗議以及補助金條款的問題。另外的一些研究則超出法律的框架，去看審查如何體現於日常生活之中，例如一個社群決定何謂禁忌的文化實踐。
保守派動員以及地方政治
就愛知縣的藝術審查個案，有關補助金條款與藝術審查已經有很多討論，筆者想要談談是次藝術審查中溢出的政府能量，尤其是保守派動員以及地方政治的面向。
研究藝術以及仇恨言論的社會學家明戶隆浩整理「不自由展」的時間軸，指出在開幕前已有「保守派KOL」如美容醫生高須克弥、作家百田尚樹已在Twitter提出「不自由展」展出韓國藝術家金曙炅和金運成的《和平少女像》（平和の少女像）有問題，如高須克弥的推特寫道：「會有日本人認為慰安婦像是藝術品嗎」。名古屋的河村市長對媒體表示認為展出慰安婦像有問題，大阪市的松井市長和自民黨的參議院議員也在推持提及有關質疑「不自由展」的言論。雖然未經實證難以指出這些推持直接的動員力量，但在此提供幾個數字，根據愛知縣於展覽中止後成立的「檢討委員會」（あいちトリエンナーレのあり方検証委員会）中期報告的數字，單計執行委員會以及縣機關收到抗議，2019年8月月內，期間有電話3936件、電郵6050件、傳真393件。
而就有關慰安婦的著作，在日本其實已經引起過法律訴訟。2013年，政黨「日本維新會」的黨員指研究慰安婦問題的歷史學家吉見義明教授的著作為捏造，吉見義明教授就此提告誹謗，最終敗訴。2019年上映的紀錄片《主戰場》探討慰安婦問題，當中訪問了主張慰安婦問題以至南京大屠殺不存者的論者，縱使他們簽署了影像使用權的承諾書，在紀錄片上映後卻提告導演Miki Dezaki，要求中止上映以及賠償。2019年於神奈川県川崎市的電影節「KAWASAKIしんゆり映画祭」，主辨方曾因訴訟而決定中止本來預定了的《主戰場》的放映，但又因懷疑其侵犯表達自由的反對聲音而撤回中止決定。
是次溢出審查的政治能量更具有地方政治的面向。「不自由展」中止之後，名古屋市拒絕本來要支付的金額（藝術祭的部分會場位於名古屋市），大村縣知事提告名古屋市，2020年8月開始了第一回口頭辯論，10月及2021年1月分別有第二及第三回口頭辯論。同時，上面提到的高須醫生於2020年10月就藝術祭做成的混亂提告大村縣知事以及藝術總監津田大介，11月與作家百田等人動員罷免大村縣知事的署名活動——根據「地方自治法」，署名有三分之一以上有選舉權的市民的話，就可以向選挙管理委員会請求開啟罷免程序，請求成功後60天內舉行住民投票，有效投票數過半的話方可罷免都道府県知事或市町村長。可是，該署名活動於近日被揭發有偽造署名的嫌疑，署名名簿等資料被警察沒收，初步調查43萬5千個署名有約8成無效，並懷疑是通過動員名古屋市一家廣告公司的兼職職員，偽造了大量佐賀市的簽名。
審查個案有關的，除了執行審查的組織以及法律框架，也涉及更廣的法律問題如罷免公職人員、誹謗等等，而一次的審查又會引伸到再次審查／拒絕審查的新動態，而這些到動態又關乎到日常生活之中有關何謂禁忌的政治動員。
馮蘊妍
作者旅居東京，一橋大學博士課程在讀。
本文刊於2021年04月01日信報。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