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底即將開幕的香港M+博物館,終於迎來第一波熱烈討論的新聞,不是有關建築裝修的花邊細節,也不是哪個位置最適合打卡拍照的熱點推介,而是嚴肅的藝術話題:審查。
事件源起於M+博物館館長華安雅於傳媒預覽時,提到博物館策展會真實面對歷史,不會迴避展示六四、反修例示威相關作品,而另一邊廂,有立法會議員於行政長官答問會上,質疑政府巨額支持西九文化區卻用作展示涉嫌違反《國安法》的藝術品,而行政長官則回應:政府會尊重藝術表達自由,但藝術創作自由與散播仇恨、破壞國家安全的界線是可分辨的,表示香港政府會「特別警惕」云云。
在此,我不必再復述官員、議員、藝術家、藝評人等各方壁壘分明的後續見解,我也不意圖墮入「誰才有資格說藝術」的概念怪圈,我只想說一個有關藝術審查的個案——一個發生在三藩市的藝術審查事件。
話說,在2019年,一幅繪於三藩市喬治華盛頓高校牆壁上的畫作引起了一場全國風波。作為一所以喬治華盛頓命名的學校,校方於1930年代請來俄裔美國畫家Victor Arnautoff於校園的牆壁、梯間、大堂等,繪畫了一共13個場景、1600多呎有關華盛頓生平的畫作,而其中一幅當眼的作品是這樣的:華盛頓與另外三名白人殖民者指揮著軍人,而軍人的腳下卻是美州原居民的屍體。
自1960年代起,這幅涉及種族主義與殖民歷史的畫作,持續地收到學生投訴。這超過五十年的投訴內容,包括批評藝術品帶有種族仇恨、正常化暴力行為、美化殖民者侵略史等等。在2017年,此畫作終於引起了傳媒的關注,在2019年,有關作品的投訴達到了城中熱話的溫度。
在熱烈討論的氛圍下,有關當局,即三藩市學校委員會正式關注此作品。其中一位委員便指出:「這可以是藝術,但這也可以是種族主義。創作這件藝術品的人未必想傷害誰,但這不代表這作品不帶傷害性」。基於此番見解,三藩市學校委員會決定要將此畫作移除。
這項移除作品的決定,將事件從三藩市市內的話題,引發成美國全國討論的高度。大家開始討論此事牽涉的基本概念問題,即有關自由與審查的爭論,支持移除作品的人繼續以拒絕種族主義的立場表達意見,而反對移除作品的人,亦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有說「作品不是歌頌種族主義,而是藝術家對種族主義的詮釋,而觀眾應該藉此學習和研究這段歷史」,有說「這是徹徹底底的藝術審查,干預表達自由」,又有說「這與藝術審查無關,是有關人權,有關人在不帶惡意的環境下持續學習的權利」。
究竟,這一個發生在三藩市的藝術審查個案,可以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呢?
或許,有人會說「你看,藝術審查是全球現象,哪怕是標榜藝術自由的西方世界亦然」,又有人可能會說「你看,事件從頭到尾都是各執一詞,支持與反對的說法莫衷一是,到最後不又是不可能達成共識的爭拗嗎?」。然而,在我看來,這個個案的重點在於:一件藝術審查事件是如何引起從校內、到市內,以至國內的社會討論,而這討論是集體的、自由的。
討論,不一定能夠(或需要)達成共識,但集體討論,是公民社會的文明現象。我們都應該明白,每一個藝術審查個案,都好可能像這個三藩市個案一般,從校內投訴,一步一步發展成全國討論,討論作品那些有需要被審查的內容,討論相關歷史的真偽,討論這些歷史留下的集體情感與記憶。
以上提到的三藩市藝術審查個案,告訴了我們一個重要的訊息:審查的決定可能屬於有權力的人手中,審查的判斷可能是各有支持,但有關審查的公開討論,以及相關討論的自由與權利,卻是必須的。
話說回來,當三藩市學校委員會作出移除相關作品的決定,並引起了全國討論以後,他們最終收回決議並重新投票,投票結果是四比三,裁定相關作品不需要被移除。
何建宗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高級講師。
本文刊於2021年3月23日信報。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