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厭倦了「荒謬」這個詞語。作為許多失效之詞的其中一個,「荒謬」在這城巿裡所代表的,不是紛陳的亂象本身,而是想要叫喊卻找不到字詞,想要言說卻丟失了言語的一種被剝奪感。
在描寫二戰後蘇聯勞役營的紀實文學《呼吸鞦韆》中,主角雷歐在勞役營被困了五年後獲得釋放,回到家鄉,某天,他發現自己的同鄉,跟他一同被抓往勞役營的徒爾.普里庫力奇被殺,前額被斧頭從中劈開,嘴裡塞進自己的領帶,屍體被棄置在橋墩下。徒爾.普里庫力奇從小就是個虐待狂,知道如何操控他人,並從中得到利益。他曾經想當傳教士,失敗後就轉而從商。後來,他在勞役營中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在那裡,他擔當營區指揮部的副官,跟俄國人一起搾取自己同胞的免費勞動力,讓他們挨飢受冷,在寒冬中因營養不良或失溫致死,而他自己則不必上工,有足夠的衣服和食物。在勞役營中,雷歐就已經想過無數次,殺掉徒爾.普里庫力奇。
但我們不是雷毆,沒有所謂的釋放。
常常都有人說,這城巿早已是一個大監獄,也有人說,這裡像個集中營。勞改營和集中營都是,非人的世界,同時是反社會者和虐待狂的樂土。不過,非人的世界並非只存在於勞改營、集中營和環境惡劣的監房,它常常存在於,失衡的關係中、一個家庭裡,甚至,一個陷落的社會裡。香港並不是一個集中營、勞改營或監獄,如果是,就意味著,這個監獄、集中營或勞改營之外,會在一個正常而人道的世界,在等待著我們,那麼,逃生的出口,和釋放的日期就是可見的。可是,香港就只是香港而已,一個不斷被創造和爭奪定義的地方。起碼有兩種力量在這裡角力,一種是屬於權力的,它所定義之下,這裡仍然是個,而且永遠都是個安定繁榮的城巿,由於有一小部分暴力的群眾破壞和煽動,所以,隨時隨地的拘捕,沒有足夠證據都可以先把可疑的被告押往法庭,然後通宵聆訊,不可保釋,讓被告沒有睡眠和休息的時間,而辯方律師因為要回到法院而被捕。他們歇力讓這些違反人權的事,對人的身體、精神和意志的折磨,成為日常的一部份。如果這裡是一個監獄,那麼,就會訂定監獄的守則,同時,囚犯也會得到相應的保障,如果這裡是一個集中營或勞改營,則會遭受國際譴責。
可是,在一個空殻般的國際城巿,終於成為了日常微小枝節的暴力、監控和剝削,滲進每個制度裡裡,直至人們難以一一清晰地指認和說明,生存為何如此困難。非人世界的惡在於,它改變了正常世界的法則、價值和美德,目的是令人掏空意志地屈從。非人世界像污水,它也是流動和具有滲透力的。它最初捲走了走在最前的反抗力量,然後,溺斃了走在中間的反抗者,接著,湧進了每家每戶的窗子。作為一種龐大的惡的力量的非人世界,最終的目標是席捲這個城巿以外的地球。
要不,成為了污水的一部份,要不,參與定義和創造腳下的城巿。維持和保全一個正常世界的正常法則,在這裡。因為,無處可逃。地獄和出口可能是重疊的,都在自己的腳下。創造是一個不執著於目的和成果,只是跟隨自己的熱情和意志,走到最遠的所在的一個過程。所謂的創造,非常微小而恆常,只是盡量活著,保持呼吸、進食和喝水,良善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