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喺一個咁鱷魚潭嘅地方,撞返一班同路人雖然唔好受,見到大家都係著住同一顏色嘅囚衣,但係所有手足唔會計較……我幫你又好,你幫我又好,大家都要撐住!」
何梓聰去年只得22歲,一年間,由前線示威者,變為區議會參選人,後來成為法庭上的被告,最後被判入獄,穿起沒有姓名的囚衣。一向需每天服食5粒抑鬱藥的他,沒有預先囑咐家人入藥,高牆內的日子,靠著家人每日入的5包M&M朱古力代替,還有與手足的互相扶持,作為「樹窿」聽他傾訴,皆化成熬過還押日子的精神支柱。他笑說:「未入去前聽講過食朱古力會開心啲,我就一日食5包,啲手足有時會講笑話:『夠鐘食藥啦!』」
2014年雨傘運動,17歲的他瞞著家人走到佔領區,「以前覺得我唔會做最前嗰排㗎,我唔會做犧牲嗰個,我一定唔會坐監!」當時他不停向別人宣揚自己的政治理念,可惜沒人理會,母親更極力反對。去年他非法集結罪成,宣判前一刻,母親突然對他說:「媽咪今次撐你呀,撐你撐到底!」何梓聰帶著這句等待多年的說話,進入收押所,「感覺好似還咗一直以嚟既心願,終於得到我阿媽嘅認同!」
經歷過一切,他仍選擇留在香港,沒有複雜的原因,只是簡單一句:「鍾意香港囉,想繼續為呢個地方努力」。成熟之中,隱藏不住一份熱愛這個地方的單純。
還未預備好的心理準備
一年後重回寶琳站,勾起何梓聰當日被捕的記憶,「再嚟返呢度,好感觸啊!」他指著月台的一條橙色柱,向記者介紹:「我就係喺呢個位比人拉㗎啦!」他應記者的要求站在被捕位置拍照,期間對於要擺甚麼姿勢有點不知所措:「咁樣會唔會好膠啊?」眼前的他,跟2019年區議會選舉的宣傳海報上一臉正經的樣子有點不同,褪去一層老練的味道。現實中,他是一個23歲、有話直說、會說粗口、喜愛分享自己事的青年。
2019年中抗爭運動不斷升溫,9月4日晚有市民聚集寶琳站,要求港鐵交代8月31日將軍澳線沿線提早關站原因,何梓聰在寶琳站被捕,更被控非法集結。
去年8月,何梓聰成為坐在律師後方接受審訊的被告。審訊後,他被判罪成,須即時還押,等候判刑。被帶進燈光比法庭晦暗的羈留室,這刻他發現原來心理關口很難突破,「我預咗要坐,叫人唔使擔心我,但原來上到囚車嗰下先知自己未Ready好」,「你唔會突然之間有一個心理準備,我無做錯任何嘢喎,我只不過係為香港下一代付出,但講到幾偉大都好,最後你都係一個階下囚」。
他一口氣道出心底的感覺:「兩個鐘前你仲係自由自在,喺法庭門口食煙,突然兩個鐘後,你俾人鎖住手銬坐喺囚車入面, 望住出面啲手足拍你架車,叫你頂住,個轉捩點太快,自己完全未Ready好」。除了心理關口,有很多生活上的細節他亦未準備好,包括需每天服食的5粒抑鬱藥。「我無叫屋企人幫我入藥, 亦無叫醫生開藥俾我入去食,可能我諗得自己太犀利,覺得頂得順嘅,咁咪唔使準備咁多嘢囉!」
説起抑鬱症,他燃點起手中的煙,「俾我食支煙諗諗先!」在吐出幾個煙圈後,他漸漸翻開2017年的記憶。「2017年發生一連串唔開心嘅事,睇《地厚天高》見到梁天琦原來都有輕度抑鬱,一開頭見啲跡象以為自己係輕度,甚至唔洗睇醫生……」,但後來卻每況愈下,幾日之間瘦了十多磅,他最後在朋友介紹下選擇求醫,證實患上抑鬱症,並需一直服藥。
還押期間未能服藥,他坦言感覺真的差很遠。他與期數大倉的手足談起,並決定告知福利官想看醫生,但最後因等候太久不果。沒有了藥物的輔助,他卻找尋到能傾訴的「樹窿」,「入面有個手足讀社工,我有咩唔開心我都會同佢講,佢好似完全明白有病嘅人感受係點」。
何梓聰沒料到,本來每日要服食的5粒藥,最後竟由家人每日入的5包M&M朱古力代替,他笑說:「未入去前聽講過食朱古力會開心啲,我就一日食5包,啲手足有時會講笑話:『夠鐘食藥啦!』」起初他一日食5包,但後來發覺仍不足夠,「食完嗰15分鐘會開心啲,但過咗嗰段時間,消化咗痾咗出嚟,就變返唔開心」。昔日在街頭與手足互相扶持,牆內亦慶幸得到他們的照顧,在冰冷的環境中給予他最大支持,讀社工的手足每天都將自己的5包M&M給他,他像個小孩般流露滿足表情:「前後我有10包啦!有時唔開心,臨瞓前咪食多包!」記者問他:「會唔會食到驚?」他笑言:「出到嚟都仲係好想食!」
手足成唯一支柱:唔會計較 互相照應
同一期數之中,他共遇到5個手足,「我完全無諗過同期數會遇到手足」,他不禁重複強調:「原來入面真係好多手足」,再說時卻多了一份唏噓:「40個入面有6個係手足,係一個咩概念?到底政治打壓到咩地步啊?」
與外界隔絕的日夜,身邊充斥陌生的事物,還有混濁的人際關係,何梓聰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手足,「喺一個咁鱷魚潭嘅地方,撞返一班同路人雖然唔好受,見到大家都係著住同一顏色嘅囚衣,都係嗰對死人加大碼拖鞋」,「但係所有手足唔會計較任何嘢……我幫你又好,你幫我又好,大家都要撐住!」手足以外,他驚訝得到其他囚友的關照,「有個伯伯好錫我,佢話支持我哋啲手足,又係咁請我食嘢,其實入面所有資源都好珍貴,但佢竟然分一舊羊肉俾我食!」,亦有個外表凶神惡煞的囚友跟他說:「你唔夠食同我講,我請你食!」
還押的日子是無了期的等待,何梓聰無奈道:「心態上『拋』(還押候判)嘅時候難捱啲,我唔知幾時先出得返去」,直至判刑當天,裁判官一錘定音:「判囚3個月」,他終於可以數算一下,還要經過多少天,他便可以離開。「『拍』(服刑)嘅時候,唯一嘅物資就係有支筆、有本簿、有書睇」,沒有了還押時的物資,他靠原始的方式消磨時間,與手足捉象棋、做掌上壓,希望大家能「操Fit啲」,但他笑說:「不過我都無Fit到!」。
興奮得睡不著的「出冊」日
在沒有時鐘的監獄中算著手指,終於捱過數十個夜晚,來到重回現實世界的「出冊」日,眼球準備迎接陌生又熟悉的風景。
「出冊嗰日,嘩!真係不得了!」每晚都容易熟睡的他,在出冊前一晚卻久未入睡,「我通常最遲8點半瞓得著,但嗰晚去到9點幾都未瞓到。」後來難得入睡,卻又被緊張及興奮的心情喚醒,凌晨2點醒來後便一直未能入睡。他獨自在床上,看著空空的天花板,由於他床位旁的窗外不會有車經過,他只能靠懲教職員每15分鐘巡房時的「嘟」一聲,計算著時間的流逝,他第一次如此期待日出。
「太開心啦!嘩!等咗咁耐,終於可以走啦!」他提高聲線,繼續描述腦海中一直想做的事:「可以出去食想食嘅嘢,打機啦,陪屋企人啦……」他坦言:「其實我喺入面每一日都諗出冊個日會係點嘅呢?終於去到嗰日,原來真係好開心!」臉上不禁展露笑容。在出冊的清早,平日最遲起床的他,卻難得地最早起床,然後特意去洗澡,「想乾乾淨淨,舒舒服服咁出冊,搞掂晒所有嘢就喺度自High」,然後等待懲教叫他出去指模房收拾物品。
步出狹小的監獄,雙腳重新踏足街道,居然有種難以預計的不適應。他驚嘆:「走嗰刻覺得好神奇,我諗唔明點解可以出冊,自己竟然可以出返去?咦?出面個世界可以咁㗎?」城市人必備的手機、家中鬆軟的床舖;與獄中寫信溝通、捉象棋消遣、和令人渾身疼痛的硬床截然不同,令他覺得身邊一切都不同,「不過喺入面我嘅皮膚好咗!」他邊說邊猜想原因。
出冊時他一邊走著,突然聽到人群之中有人大喊:「阿聰!」他看到媽媽在遠方尋覓著自己,更立即上前將他擁入懷中,邊流淚邊説:「出嚟啦!無事啦!」他則笑著不解道:「其實我好開心喎,我心諗你做咩喊啊?」。相擁的兩人,媽媽一面流著淚,兒子則在另一面開心得笑出來,面對同一件事,他們有不同反應,但相同的是兩人都因此而連繫著。
從反對到還押前說「撐你」:我阿媽終於大個啦!
這個擁抱,在三個月前宣判的那天,亦曾在法庭門外上演,但感覺卻不盡相同。
被判罪成的上午,開庭前一刻,媽媽突然拉著他到一旁:「阿聰,你過一過嚟啊!」媽媽突然攬著他大哭:「媽咪今次撐你啊!撐你撐到底!媽咪支持你!」這句說話,他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嗰下我好感動,我阿媽終於知道我做嘅嘢唔係錯,我得到阿媽嘅認同!」
他被押往羈留室,再上囚車,一直去到荔枝角收押所指模房,之後上倉,第二日再去期數,整段期間他腦海中只想著:「感覺好似還咗一直以嚟嘅心願,終於得到我阿媽嘅認同!」
「中六那年,因立場極端而常常與你嘈過不停。」何梓聰在獄中親手寫給母親的一封生日信中寫到。
2014年雨傘革命,何梓聰仍是中學生。
「926我開始出去,嗰陣戴耀廷喺度教書,呢次係我第一次參加社運,之前都無參加遊行示威。」政見不同的家人當時問起,他就回答:「無嘢㗎,好和平」,但去到928當天,人群衝向鐵馬,催淚彈聲此起彼落,目睹這一切後他不禁問:「點解要咁撚樣呢?」同時亦激發起他開展前線生涯。沒有善全的裝備,年幼的他都是捱打,「俾人打到隻腳腫晒咁返屋企,都唔敢同屋企人講 」,第二日如常上學。
回校時仍是穿著校服,但經歷過一場運動後,他與身邊人所談論的話題不再是一個中學生的日常。「我不停同人宣揚本土派嘅政治理念,但無人理我,覺得我傻」,他說起時右手不自覺握緊拳頭。之後幾年他熱衷政治,即使本土派低潮也好,他一直希望能令社會抗爭重燃。可是後來梁天琦落選,梁頌恆被DQ,大家的士氣所剩無幾,「個陣好唔開心,覺得應該要繼續,但大家好似死咗心咁」。寒冷的天氣下,戴著口罩的他說話時呼出的空氣,令眼鏡形成一層薄霧,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從他降低了的聲線卻聽得出一份失落。
媽媽在數年前很討厭抗爭運動,「一直以嚟最想得到我阿媽嘅認同,但偏偏最激烈反對嗰個就係佢」。直到2019年,媽媽開始意識到政府一方有問題,他見證著媽媽的改變,她甚至會說:「想做啲嘢支持你哋呢班後生仔!」何梓聰模仿著為人母親的口吻笑言:「嗰下覺得……我阿媽終於大個啦!真係識諗啦!」。
參選的初衷
被捕之後,何梓聰決定參選區議會選舉。問起參選原因,一向回答爽快的他猶豫了一會:「原意係幫手足,另外有一個原因之前無講,就係希望宣揚我嘅政治理念,不過呢樣嘢宜家已經唔可以再講出口」,他的聲線變得低沉又帶點急速。
從前線抗爭到參選,對他而言最大的轉變是做任何事要更小心,「我最擔心會唔會比人跟」,說完後他再停頓一下,「其實最擔心係搞我屋企人,我有諗過會唔會因為我參選,而令屋企人承受不必要嘅壓力」。
他參選時曾問過自己:「最後會唔會成為一個自己好唾棄嘅政棍呢?」,他沒有猶豫過便回答:「唔覺得會,2014年出嚟都唔係要咩光環、名利,淨係想呢個地方好」。記者問他:「幾年後心態都係一樣?」他說:「唔係一樣......係仲激昂咗」。
即使他的火未曾熄滅,但作為素人,難免會聽到街坊批評他「鎅票」的聲音。當時有街坊要求他退選,不要打亂民主派部署。但他卻不認同,「區議會贏咗代表啲咩?代表多咗少少資源咋嘛,但我希望用影響力去散播對香港而言正確嘅出路」。
他口中的「少少資源」,是區議員的4萬多月薪。他算過,「自己淨係袋夠生活嘅就算,其餘嘅錢就幫生活有困難嘅手足,我好擔心有啲手足要人幫,但又死撐」。事緣有一次他去法庭旁聽,大部份手足都有人聲援,唯獨一個年紀較大、被控暴動罪的手足坐在一旁。後來他得知這個手足因宵禁而未能工作,家中亦有年邁母親,最後何梓聰將自己的一疊飯券送給他。
在參選的路上,媽媽亦在背後默默付出,「佢好支持我參選,我要人嘅時候,佢係最熱衷衝出嚟幫我」,有幾次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媽媽更逕自走到街上派傳單。為了兒子,媽媽更擋下了不少坊間的批評,有聲音說媽媽上屆支持對家,今屆卻支持兒子,他清楚記得媽媽被批評的每一句:「啲人話我嘅嘢我唔記得,我只係記得佢哋話我阿媽嘅嘢」。
6年前說法治已死 :我入去坐會唔會喚醒人意識到?
這兩年來,不少抗爭者經歷過司法程序,見律師、提堂、審訊、判罪、入獄……
在親身走過這套程序之前,何梓聰在2014年已說過「法治已死」,「我2014年已經咁講,無法治㗎啦香港,嘥氣啦!」當時他認為香港很快會變到完全沒有法治,就像今時今日,但速度其實比他預期中慢,「我本身預香港人唔反抗,2至3年內就變到咁,但原來香港人係會反抗,所以推慢咗個節奏」。6年後被起訴,他有一剎那想過,「會唔會我入去坐咗,可以喚醒更多人意識到香港無法治?」
他緩緩地問了一句:「唔知係咪我哋諗嘢太悲觀呢?」然後自己回答:「而呢個社會就係咁悲觀」。
懲教職員的一句話而重拾希望
現在的他,在前香港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經營的一間裝修公司「五月花」工作,公司主要聘請手足工作。他是在誤打誤撞之下入行,有一次他見裝修師傅裝招牌,覺得他們做事時很正經,他就問陳浩天:「可唔可以嚟做啊?」第二日就即時開工。他由當時從未接觸這行業,到現在與同事一起進步。此外,他亦在IG開設狗糧店及當議員助理,希望幫補家計。
經歷過入獄,卻未有磨滅他留在香港的意志。
「曾經有離開香港嘅念頭,就係我坐緊嘅時候,有諗過出返嚟走嘅,但出到嚟又決定唔走」,說起選擇留低的原因,只有四個字:「鍾意香港」,他接著說:「如果要死,我都唔會走!我唔想見到呢個地方有難嘅時候但走咗去,想係度見證住所有歷史性一刻,我有份做咗啲嘢而令呢個地方贏咗喎!」
出獄後,他對香港的未來更抱有希望,其中一個原因,是在收押所內聽到懲教職員的一句話。
他記得,有次某個懲教職員問他「衰咩」,他回答:「衰非法集結」,這時職員突然大聲嘆氣,何梓聰以為他是「藍絲」,誰知職員竟說:「我最心痛就係見到你哋呢啲入咗嚟」,「我讀好多歷史嘅,特別係中國歷史,信我啦,歷史會重演」。 他聽到這句話後心中很鼓舞,尤其是出自一個手足以外的人口中,「突然間有個懲教同我講呢句話,感覺希望返咗嚟,其實由手足同我講無乜說服力,因為大家都係心照啦」。
「我哋會贏係遲早嘅事,只不過係爭在幾時啫」,他笑說:「或者咁講,呢個係我嘅夢想,但係我知道呢個夢想好快會實現!不過係咪真係實現到其實唔知架,需要大家努力」。
記者:趙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