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2021年1月5日晚上,鄒家成正在搜集到外國留學的資料:選哪一間大學、讀甚麼課程、讀國際關係還是政治……早在大學二年級時,他已經想去外國擴闊一下視野,但後來因為反送中、國安法、民主派初選一一發生,這個念頭才被拋諸腦後。
但最近,他再次萌生起到外國讀書念頭——隨著反送中的案件陸續上庭、團隊成員相繼入獄,鄒家成預視得到,很多戰友在未來一年都不會在自己身邊。那麼,他想趁這段時間增值自己,一年後再回來與戰友們團聚,到時候或許能以新的角度,看待香港的未來。
他做了一會兒資料搜集、再和朋友聊一陣天,差不多凌晨三時才回到家,四時才睡覺。本來他計劃好,翌日要回大學辦理轉移學位的手續,從護理學轉到其他學科,以便盡快畢業,準備下一步升學計劃。
但他的手續至今還未辦好,到外國升學的資料也再沒看過。2021年1月6日凌晨六時多,鄒家成因參與民主派初選,被指涉嫌干犯《港區國安法》中的顛覆國家政權罪,被警員上門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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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021 清晨:「佢哋終於嚟啦!」
凌晨六時多,最先聽到拍門聲和醒過來的,是鄒家成姐姐。鄒家成還在熟睡中,姐姐打電話給他,第一次他以為是手機鬧鐘響,按停了;她再打電話,這次他覺得有點不妥,接聽了,姐姐劈頭就說:「嚟啦嚟啦,佢哋終於嚟啦!」
因為前一晚太遲睡,鄒家成其實還未完全清醒。他走出房,聽到大門外等得不耐煩的聲音:「再唔開門,我就爆門啦!我知你哋醒晒!」隔著一扇門,他聽到對方準備拿出工具的聲音。為免對方真的爆門,他只好趕緊開門。
警員進來,說鄒家成干犯顛覆國家政權罪,與民主派初選有關,然後開始搜屋。他們先搜鄒的房間,沒收他的兩本護照、三部電話、一部iPad、信用卡和提款卡,又翻閱他讀大學時的筆記和書。之後,他們再搜鄒家成姐姐和母親的房間,前後差不多弄了一個半小時。
很早以前,鄒家成已告訴過姐姐要有心理準備,自己被捕的話要如何處理。直至事發一刻,鄒記得姐姐尚算冷靜,但母親則被嚇得全身打震,一度坐在沙發上語無倫次:「我個仔好乖啊,細細個讀書攞獎學金㗎…」
後來,母親大概受不了屋內的氣氛,躲進廁所刷牙;直至警員準備帶她兒子離開,她才顫抖著走出來。
6-7/1/2021:兩個害怕、一個憤怒的moment
鄒家成先被送到青衣警署,打手指模、影相都在那裡進行。從律師口中,他得知有50多人被捕,心裡第一個反應是「癡撚線」。
中途,他被兩度送到葵涌警署,錄了兩次口供。錄口供時,警員拿著一疊10幾厘米厚的報導、Facebook 截圖和銀行紀錄逐一問他:這個字代表甚麼意思、你和這個人有甚麼關係、這筆款項如何來的……因為睡眠不足,他累得一直趴在桌上回答。
雖然累,但他在扣留期間完全睡不著,睡半小時就醒一醒。他沒精神看書,偶然打坐念經,無聊時就拔毛氈上的毛粒。想寫字的時候,因為沒有筆,他只好摺起紙杯,在發泡膠造的飯盒上寫下「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在整個拘捕過程中,鄒家成只有兩個時候感到害怕。一是他剛剛被捕、還未知道有甚麼人一同被捕的時候;二是收到要通宵扣查的通知時,他怕自己要就這樣直接上庭,然後還柙。
還有一個讓他生氣的時刻:在護照被沒收的一瞬,他知道自己連一個「小小的夢想」也碎掉了。「咁咪嬲囉!(笑)咁咪唔開心囉!」
鄒家成有點奇怪。說起不開心的事時,他總會笑。但與其說是苦笑,那更像是嘲諷、帶點無奈的笑聲:「唉真係,人生一波三折……」
保釋後:被打破的家庭政治隔膜
鄒家成保釋出來時已近晚上11時。他立即回家,翌日便和家人一起吃飯。意外地,他發現今次事件令家庭中的政治隔膜被打破了——從前,母親一見他上新聞就囉囉嗦嗦,倒也不是阻撓,只是擔心居多。但姐姐告訴鄒家成,母親在他通宵扣查那個晚上,算睡得不錯:「佢話『我原本都以為自己會瞓唔著、以為自己會掛住(兒子),但因為好攰,又瞓幾好喎。』」
鄒家成覺得,母親終於衝破了一直以來的恐懼。她不再反駁兒子的說話,開始想像他坐監的日子,還說「坐監都幾好嘅,有得打吓籃球」。鄒形容是「很大突破」:
「我以前唔會同屋企人講我嘅世界、我嘅諗法,」他頓一頓,「因為我覺得,『屌,我講你都唔明㗎啦!』但宜家佢哋接受能力大咗,我覺得佢哋會願意去明。以前會覺得,去到一個位就好似去到盡頭、講唔到落去,但宜家又好啲。」
鄒家成是家中幼子,對上有四個姐姐;父親在他讀中學時過世後,他便是家中唯一的男性。他形容自己性格較孤僻,過去大半年也時常不在家,和家人沒有兩句。經過今次事件,他和家人的關係融洽了,計劃未來舉辦多些家庭聚會,和母親出去走走。
他預計,自己會在三年之內入獄。他的To Do List包括多陪家人、多看點書、多見朋友,和計算一下每個朋友要見多少次。計得如此準確,是因為時間有限嗎?他點頭:「係呀,時間有限。」
關於未來:政治路上,我還未跌落海
至於政治工作,他肯定自己會繼續下去。只是,當被一把名為「顛覆國家政權」的刀架在頸上,他說有很多東西都不知道如何用言語表達。所以,他會用行動證明——在入獄之前,他會準備好一些東西,留給外面的人:「最重要係個公民社會繼續運行,至少維持落去,唔好畀佢萎縮。」
對於香港未來民主運動的方向,他這樣想像:在一個共同體內,每一個成員都需要增值自己,修正過去的錯誤,這樣才能有更加廣闊的視野、凝聚更強的威力去參與下一場革命,並頂得住下一波苦難。
我突然想起梁頌恆那個關於民主道路的比喻。問鄒有沒有印象,他立即聽懂了:「哦,跌落海嗰個?」
(編按:梁在《地厚天高》中說過,「呢代人就似係鋪緊一條路,你當係條路從中環過海去尖沙咀。但每個人嘅力量都有限,只能夠搬到一兩嚿石頭只能夠鋪幾格,而且條路係單程路,鋪完你就要跳落海。但係後人可以沿著條路行落去,而且會越離越近終點。」)
對,跌落海嗰個。你覺得自己跌落海未?
「我覺得未喎。正如……我之前篇文咁講,我唔相信今次大搜捕會令我嘅政治生涯就此結束。就算我宜家保釋緊或者坐緊,我都唔相信會就此結束。我只會喺入面增值自己、繼續強化自己,然後出返嚟join返呢個大隊。」
「宜家呢一刻,我嘅鬥志仍未磨滅。但如果你話坐緊監……舉個例子,12年,我都冇信心可以頂得順。如果你話(坐)幾年,我相信都仲頂得順嘅。我希望自己頂得順。」
記者:梁皓兒
攝影:林若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