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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禽之辨,還是眾生平等?動物行為學如是觀

人禽之辨,還是眾生平等?動物行為學如是觀

人和動物間的差別,一般會在羞辱敵人的時候特別去強調,但亦有對此抱不同意見的,如馬克‧吐溫說:「如果你救了一頭飢餓的狗並善待牠,牠不會咬你。這是狗和人類的最主要分別」。人和動物之間孰優孰劣,還是如宗教家所說的眾生本是平等?探討這問題,著名動物行為學家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所著的《瑪瑪的最後擁抱:我們所不知道的動物心事》[1](下稱《瑪瑪》)一書有重要參考價值,內裡提供了不少新近的科學研究成果,證明了動物不是只為弱肉強食而存活,牠們與人一樣是具有完整情緒智能的有情生命。

動物倫理學家湯姆‧雷根(Tom Regan)在他1983年初版的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2]一書中提出動物和人一樣天生擁有「固有價值」(inherent value),牠們本身就具備自我的生存目的,是帶有信念、欲望、情感、感知、期盼等特性的「生命主體」(the-subject-of-a-life),並且應該受到道德上的尊重。這些主張正好由當代動物行為學家的最新研究發現給予回應。在《瑪瑪》一書中佔了最長篇幅的第四章,便是以各種不同的情緒反應探討人和動物所共有的特性,從對意識活動的觀察及研究提供了可驗證的重要參考資料。

動物的情緒

長久以來,語言被視為在情緒表達上的一種重要優勢,亦因此使人忽略了對動物內心世界的關注,但事實上情緒這回事又往往是超乎語言所能形容的範圍。人們更常依靠的是身體所做出的微妙動作來進行互動,如面部表情、肢體姿勢等,再結合起出現這些動作的情景,便可估計到對方的感覺,這種方式亦同樣適用於去了解動物的情緒。有說黑猩猩的心智相當於一個四歲孩童,德瓦爾對此不以為然。在他的觀察中,黑猩猩在生活中需要投放大量的精神處理社會關係,包括競爭權力、維持秩序、照顧後代等事,這和人類孩童處於無憂無慮的狀態毫不相通。而處理過程中所掀起的情緒常常會與時間線發生連結,如關乎對將來的盼望和擔憂,追溯過去的復仇、寬恕和感激。這些情緒亦被發現在其他動物身上出現。

「感激」、「復仇」、「原諒」

在黑猩猩的社群中,幫助是維繫成員關係的一項重要活動。推動互相理毛、分享食物、支援爭鬥等幫助性行為的進行,是源於先前的恩惠事件及其所引致的惬意感覺,兩者記憶相結合而產生的「感激」情緒。與「感激」相反的是「復仇」,一種基於被不公平對待而產生的情緒,例如先前受到傷害而等待討回公道的機會。而「復仇」的對像亦會策略性地延伸至敵人較弱小的親屬身上,顯示這種情緒是需要結合對過去被傷害的記憶和敵人家庭關係的理解而產生。而同樣是和過去事件相關的情緒「原諒」,在群體性哺乳類動物和鳥類中都有發現,這種與「復仇」產生截然不同效果的情緒,能夠迅速把敵意轉為善意,更有利於群居動物之間的關係發展。「感激」、「復仇」、「原諒」三種情緒都是維繫社會狀態平衡的重要因素,在人和其他群體性動物身上無異。

「盼望」、「擔憂」

動物亦被發現和人一樣,會對將來的事情產生「希望」或「預期」的情緒,甚至會為了將來的利益而忽視一時的好處,這當中涉及了「計畫」這個行為。在進行計畫以達到目標的過程中,動物的情緒又具備了樂觀和悲觀兩種特性,前者帶來「盼望」,後者則會引起「擔憂」。如一隻狗被囑咐在家等待主人歸來,性情樂觀的會比較容易接受和主人分離,在留守期間可以自得其樂,相反性情悲觀的便往往會在家中做出破壞行為,讓內心擔憂的情緒可以宣泄。在研究時間線情緒的結果中發現,動物對特殊事件的記憶能夠使牠們交換幫助、復仇和解,甚至對將來產生期望。

「自豪」、「羞愧」、「罪惡」

動物和人相似的其他情緒還包括「自豪」和「羞愧」,兩者都反映了個體在群體關係中的地位,隱喻了優越、主宰、順服、從屬等特質。而和「羞愧」相關的情緒是「罪惡」,前者關乎群體對個體的評論,後者則重於個體對自身行為的判斷(筆者按:這亦令人聯想起社會學家所提及的「恥感」和「罪感」兩種文化 [3]),但這種自身判斷的源由仍離不開自遠古以來群體生活的規範和禁忌。

《瑪瑪》書中引述了布里(Bully)的個案。布里是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得主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養的狗,一次牠和其他狗打架,意外咬到了來排解糾紛的主人,這是布里從未犯過的錯誤。事後勞倫茲並沒有處罰牠,還拍拍安慰布里,但布里在往後的幾星期陷入深深的沮喪中,甚至出現神經衰弱的現象。德瓦爾解釋這是因為布里違反了天性中的禁忌:咬了地位較高的同伴,因此在潛意識上恐怕受到群體的其他成員排斥,為情緒和身體帶來了負面影響,這和人的「羞愧感」和「罪惡感」之由來如出一轍。動物擁有希望被群體成員接納的慾望,這點除了和生存條件有關外,亦反映出動物有強烈的自我認知能力,而這種能力也成為了與其他生命於情感上互動的基礎。

「噁心」/「厭惡」

書中所討論的最後一類情緒,是「噁心」或「厭惡」。這類情緒起因和動物的免疫保護機能有關,用以免受危險物質如腐敗食品的傷害。「噁心」也有部分原因是受到文化的影響,如棲息地的生活環境和前輩們的行為影響,這點動物和人有著顯著的相似性,例子之一是裸鼠的地下洞穴中有用作廁所的房間,髒了以後,裸鼠便用泥土把這房間封起來,然後再挖新的廁所。這種保持清潔行為背後的情緒,就是對不潔之物作噁。

其他「厭惡」情緒的例子包括年輕的雌性猩猩拒絕年老雄性猩猩的交配要求、實驗室的猴子不願和那些扮演「自私」角色的實驗人員扯上關係等,後者更傾向是一種「道德噁心」。有關動物的道德非難行為,傑莫(Jimoh)的個案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考例子。傑莫是約克斯田野工作站黑猩猩群的雄性首領,有一次因為發現最喜歡的雌猩猩與一隻雄猩猩偷歡而被惹怒,牠追打著那隻雄猩猩,似乎沒有要停手的跡象。這情況使群裡的雌猩猩都圍了上來,一呼百應地向傑莫發出大聲吼叫,像是以投票方式抗議傑莫的過份行為。最終傑莫停止了攻擊,並露出緊張的表情,因為牠明白了大家的意思。

上面所談及的「感激」、「復仇」、「原諒」、「希望」、「自豪」、「羞愧」、「罪惡」、「厭惡」等,一般會簡言之為「基本情緒」,在功能上可以和生物的器官作類比,兩者皆是生存所必需具備,也是人類和其他動物所共有。亦因為情緒和身體反應密切相關,而大部份動物的身體構造與人類相似度甚高,所以科學家在測試人類憑藉動物叫聲去感知牠們的情緒狀態時,往往能夠得到準確的答案。

人和動物,有情生命

有說動物的各種反應只是一種趨吉避兇的先天本能,但任何行為的動機,一定會和背後產生推動作用的情緒密不可分。以性行為為例,多數人的觀點是動物純粹為了繁衍下一代而為,但在過程中必須先經歷相遇、彼此吸引、信賴對方,然後才會發情,當中每一個行為都有情緒的參與,這對人和動物來說其實分別不大。相信有了腦神經科學等的更多參與後,未來會為相關的研究帶來更新的發現和觀點。

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人和動物都是具有信念、欲望、情感、感知、期盼的有情生命,在大自然的眼中都是不分優劣。從古代流傳至今的神話和圖騰記錄中得知,先民在艱苦的自然環境中與動物時而競爭相鬥、時而合作互惠,雙方既敬且畏,亦時有出現幾分親和及仰慕之情。但到了今天,彼此間的切割之深是前所未有,大部份動物在人的眼中,都是被物化了的資源、工具或東西,忽略了牠們其實也是能夠感受肉體和情緒苦痛的生命主體,應該同樣享有道德上的尊重。人類對動物的印象越漸模糊不清,彷彿與生命的概念再扯不上關係,《瑪瑪》一書提供了動物行為學家的努力研究成果,展示了人類非常陌生的動物內心世界,讓我們可以從新去認識這些地球村裡的好鄰居。

註:
[1] 法蘭斯‧德瓦爾(2020),《瑪瑪的最後擁抱:我們所不知道的動物心事》,(鄧子衿譯),台北:馬可孛羅文化
[2] Tom Regan (1983), 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3] Ruth Benedict (1946), 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本文原刊於關鍵評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