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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縱然夢想不會成真,但要相信所有努力都會重生

《午睡》:縱然夢想不會成真,但要相信所有努力都會重生

荷蒙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午睡》劇照、蔡芷筠提供家貓午睡照。端賴枉顧,謹致謝忱。

一、

倘若觀眾既非香港史專家,也沒親歷過「火紅年代」,不易明白劇中數名主角的真實背景。他們是香港最早一代的理想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和托派。

「原來有班人咁早就反對民主回歸?」最初連筆者都難以置信,乃後惡補功課才知真有其事。他們不但被主流社會排擠,在社運圈內亦屬少眾,遭時代遺棄隨歷史蒙塵。

《午睡》的編導陳炳釗抱著史家的視野挖出文物,再用藝術家的情懷抹去灰塵。今之視古,猶如後世視今,歲月在劇裡重獲新生,縱使解讀由人。

《午睡》於 2016 年首演,2021 年重演,皆適逢兩場運動之後。陳解釋他早於 1985 年醞釀一齣短劇,惜中輟多年,「傘運之後我覺得要寫一個關於社會嘅劇本。」2015 年他重新提筆,化初稿為長篇。

首演過後陳炳釗自忖尚有欠缺,為了刻劃人物更加立體,豐富情節更加周全,他繼續潤飾劇本,直到去年他覺得恰是時候重演。

不似奧威爾的《1984》,陳記得現實的 1984 年風平浪靜,唯有香港人會永遠記住當年的《中英聯合聲明》,歌舞昇平掩蓋著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1982 年開始區議會選舉,一度讓港人萌生「當家作主」的想像。可是隨後的前途談判由中英兩國包辦,「三腳櫈」的願望落空,《午睡》的壓抑充分流露命運不由自主的無力。所以兩兄弟那麼執著嫲嫲的見證,誓要為香港留下《徐燕香傳奇》。

「一群人想改變社會,但理想同現實嘅落差好大。七十年代嘅理想主義完結,面對八十年代嘅繁榮香港,運動無疾而終一無所獲,佢地嘅內心非常糾結。」夢想之所以是夢想,是它不會成真,卻會投胎。

「當年我冇咁澎湃,但灰心嘅時間持續得幾長。而且唔係好多人同你一齊失意,而係作為小人物被離棄。冇人會話畀你聽:『唔好意思場運動結束喇。』大家都突然失聯,只有自己一個人處理創傷。」他希望《午睡》能對後來者有點幫助。

* * *

二、

昔年「火紅年代」,學生會由「認祖關社」的「國粹派」壟斷,唯中共馬首是瞻。與之爭衡的「社會派」是後起之秀,批判中共但仍懷抱中國民族主義,乃日後「民主回歸論」之發端。至於無政府主義和托派,即在民運圈子亦屬邊緣。

陳炳釗是過來人,笑言還是「小朋友」的他「俾國粹派呃過返大陸好辛酸。」但他強調故事決非自傳,個人經歷只是創作的緣起,社會運動和派系鬥爭只是充實情節的背景。真正的關懷是兄弟間的張力,唯有後者可超越時代惹起共鳴。

陳之所以揀「托派」為主角,純粹因為他們最浪漫,最喜歡辦雜誌和流浪。不同角色都象徵一個「原型」,不同年代都可找到其身影,並不囿限於比照今昔。所以觀眾毋須刻意對號入座,「劇本係想寫畀普通人睇。」

即使觀眾不熟歷史,陳強調要給予信任。劇本已提供不同的時空座標,比如《歡樂今宵》,不宜過份照顧而流於斧鑿,觀眾自有能力探索。

『其實當年我冇 exactly 聽過『民主回歸論』,有類似觀點,但冇依個稱呼。」陳的見證契合不少學者的澄清,97 前香港社會的主流態度其實是想「維持現狀」,「民主回歸論」的思潮僅活躍於大專學生會和民運陣營。

85 年的初稿沒有觸及派系之爭,但當傘運黯然落幕,「民主回歸」的批判蔚然成風,適值陳在重寫劇本,因此寄意其中。「年輕人有好大情緒,所以我想放入劇本裡面。有啲人會覺得上一代人做錯哂,令香港承受苦果。」

「首演時係見到有年輕人好唔認同。」作為要承擔「責任」的老一輩,陳解釋回顧當年早有人抗拒「民主回歸」,並非要為前人辯護。而是想點出每個世代的年輕人,都不免會批判上一代抗爭不力,甘當順民,唯有自救。

「喺依個『註定失憶嘅年代』(劇中對白),我喺比較刻意表達出嚟。」

* * *

三、

阿㬢(劉俊謙)與阿昊(梁天尺)兩兄弟彼此縱有怨懟,但其實都心懷理想未肯言棄。阿㬢寧願做夢保持良心清醒,對得住過去自己,也不願向現實低頭;阿昊雖然選擇向現實妥協,但仍然「踩鋼線」將理想夾帶入劇本,作暗地裡的復仇。

觀眾睇戲總有既定預設:靚仔就是忠的(咳咳),但筆者始終對哥哥阿昊充滿同情。

副導演周偉泉深有同感,在綵排時力求平衡。「我好強調比劍決鬥一幕,唔可以顯得細佬好似英雄咁打贏阿哥。對我嚟講甚至可以話冇輸贏。」

周偉泉是九十後,只能從故紙堆遙望舊時,他一邊執導也一邊納罕,「點解我唔知道依段歷史?唔知道有阿㬢咁嘅人?」

「開始時我地都偏重細佬,有思考、有理想、有激情,堅持想行一條唔同嘅路。太市儈好現實嘅說話一定唔啱聽。」但執導時披覽文獻,揣摩角色,他漸漸明白將理想埋在心底的阿昊更代表八十年代。兩兄弟都要經歷徬徨掙扎,才能在香港活下去。

至於阿圖(黃衍仁)和阿花(蔡思韵)則在劇中擔當溝通的角色,阿圖較親近阿昊;阿花較親近阿㬢(咁梗係喇),調和兩兄弟的衝突。

陳炳釗解釋設定阿花一角時本無此意。她象徵年少輕狂的寫作人,青春時四處流浪,回到香港陷於孤獨,終於要放下前塵。惟戲劇是集體創作,導演亦不想自我設限,期待演員有發揮空間。演員在排練時會找到自己的特色,注入自己的力量。

「阿花了解阿昊嘅過去,又比阿㬢成熟,可以睇出雙方點諗,解答阿㬢嘅疑問。」導演本來要求蔡思韵要演得更 cool 更崛強更自我中心,但她就是有一股溫柔籠罩全身,賦予阿花外剛內和的氣質,鼓勵阿㬢終要夢醒,繼續前行。

* * *

四、

在亂流下我們都自我拷問,怎樣立身行道才能無愧於心。兩兄弟正因此爆發連場衝突,《午睡》將問題留給觀眾,答案要由我們自己追尋。

然而戲劇的蘊藉不正正是阿昊的取捨?是否足以承擔在亂世下的責任?

陳炳釗和周偉泉對此都有長足省思。他倆俱自嘲「逃兵」,原來陳炳釗本來讀新聞系;周偉泉本來讀工程系,但兩人都被戲劇的魅力征服,折節投身,可見戲劇的力量何其大,就是感染別人。

陳炳釗說若藝術為求別人欣賞而嘩眾取寵,會習慣去捕捉最貼切時勢的話題、最賞心悅目的畫面、最引人關注的故事,但內涵卻會隨之流逝。

「雖然劇場有 empower 嘅功能,但終究唔係用嚟吶喊或者爭取,咁樣只會變成扮有用。藝術本身係冇直接功用,但冇用背後係有真誠嘅經驗,幫我地處理情緒、感受、思考同聯繫。至於聯繫之後有咩用,就要睇人嘅造化。」

周偉泉說他讀大學前從未接觸戲劇,但看過《莫札特之死》等劇作深受撼動,「當時我未會去諗劇場有咩功能,但好有興趣睇落去。」

日後鑽研戲劇,也嘗令周費煞思量劇場的功能何在。他說戲劇真的可以毫無用處,但無用之用就是通過編劇、導演、演員、觀眾的共同參與,有些新的念頭可以無中生有。

「社會運動令我地更加想了解過往,我地喺《午睡》create 咗一個空間俾大家探索。」不只觀眾,年輕的副導演也發現一個陌生的香港。

一艘叫「不屈號」(Inflexible)的戰艦曾駛過維港,徐燕香曾經遠遠眺望。一切都真的存在過,所有悲歡離合我們都要莫失莫忘。

* * *

五、

除了《午睡》還有很多劇迷惦記《會客室》,陳炳釗解釋殊不容易。當年為了取信參演的一百名市民,劇團承諾錄下的影像只會用於演出。後來欲剪輯成為節目,必須重新詢問一百人的意願,最後有數人拒絕。所以《會客室》背後的行政工作既甚艱鉅,亦難重演。

經過反送中運動,劇團有意在一百人中重覓二十人,跟進他們的想法有否隨時代轉變,惜因疫情阻撓再三推遲,恰似《午睡》迫於無奈改為網上播映,誠為憾事。

《午睡》起用了當紅的金童玉女,背後早有前緣。原來劉俊謙參演過「前進進」的劇作,更在四年前參與過《午睡》首演的內部遴選,可惜當時他的樣子太過年輕。去到重演陳炳釗「第一時間就諗起佢。」讓首演時飾演弟弟的梁天尺轉任哥哥,劉俊謙飾演弟弟。

儘管蔡思韵首次為「前進進」擔綱,但原來過去她也曾為劇團當模特兒。她的精靈氣韻在香港女演員中少有人及,陳炳釗坦言與阿花的形象印一拍即合,「Audition 就立即有答案,係佢喇。」

一切都是緣份,香港的夢想會一次又一次落空,但努力會重生一個又一個夢。邀天之幸,筆者能在現場觀賞綵排,劇終後眾演員返臺謝幕,劉俊謙與蔡思韵共坐一張長椅,兩人四目交投。那時他倆身心仍投入戲中角色,表情恍如剛剛甦醒,眼神就像復生後重遇前世所註定。

若果醒來仍然有您,沒有人會害怕夢醒。

* * *

後記

《午睡》是筆者繼《野豬》後第二齣在現場目泫的劇作,在黑暗的劇場裡滿腔激盪,卻有口難言連自己都說不出為什麼。

後來《午睡》在夢中重演,情節稍異。時維 2025 年,筆者飾演哥哥,弟弟則剛出獄,發覺大家都接受現實,唯獨他忘不了從前。

儘管弟弟一句話都沒說,但哥哥卻清楚弟弟眼神的意思:只敢妥協用文字作反抗,背後其實是不敢坐監,不肯為香港殉義。抵受不住內疚的哥哥開始發飆。。。

夢醒,淚痕滿臉。

* * *

參考文獻

明報周刊〈陳冠中 X 羅永生 不夠理想主義〉
立場新聞《匯點:原罪背後系列》
立場新聞《概觀民主黨系列》
羅永生《思想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