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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沒有門

身後沒有門

K就像那個年代的許多人,押上了性命、安全和完好無缺的身體,以不同的不可思議的方式,離開北方的國度,投奔自由。他們的自由,是一座名叫「香港」的城巿。

K唸書至中一,出來工作。自那時開始,她就生出了投奔的想法。「根本沒有選擇,留在那裡,死路一條。」她說,她的計劃,自十多歲開始,橫越了整個青春時期,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她已年過三十。那之間,她在不同的省巿工作過,尋找路徑和機會,被騙過、掉進過不同的陷阱、損失過金錢或其他、絕望過、懷疑過,包括,因為一個人對她說,可以給她弄到門路到香港,而和他結婚,幾年後才發現,那是沒法兌現的承諾。她把錢交給過不同的官員,那些官員表示可以給她弄到通行證,後來卻不見蹤影。在多次的失敗經驗之後,她終於老練了一點點,在某個機會之前,她對官員說,要去那城巿探親 (同時撒了一個謊),也多給了一點錢,那官員竟然,把她放行。

那時候,這並不叫「犯法」,而是「求生」。

她是幸運的。

有更多跟她懷著相同理想的人,沒有其他選擇,只能鍛鍊身體和游泳的技巧,在夜裡,結伴跳進黑暗而冰冷的海裡,如果他們沒有因為筋疲力盡或中途抽筋而溺斃,或,被飢餓的鯊魚果腹,或,上岸時遭槍擊,便可以成功進入,這城巿的邊界之內。但,為數太多的人,已葬身海裡。

「為什麼你不害怕,被逮捕,或,在陌生的地方,無法適應新生活?」我問K。
「如果人在年輕時沒有夢想,年老後就什麼也沒有。」她說。

或許只是,她(他們)身後,並沒有一扇可供後退的門。

那些有幸到達自由之地的勇敢的靈魂,遭遇了語言、文化、環境和貧困等各種衝擊之後,終於在這裡被生活騰折得披頭散髮、蓬頭垢臉,然後安穩地生活,成了別人眼中的師奶或大叔,不久後,又成了,婆婆和伯伯。

所有的事物都會改變。「香港」成了自由的反義詞。但自由並不是任何具體的事物,而是一束意志,藉由這束意志顯化成各種不同的東西。那年代,對K和他們來說,自由即投奔香港。我問自己,我的自由是什麼。如果遠走是一種夢想,留下也是。夢想是不能被理性馴服的症狀。這樣,「香港」也可能不是一個地方,而是由許多追求自由的個人共同創造的暫時之地,後來又成了一個概念。

我不止一次聽到K重述出逃的各種細節。她只是在那年代眾多嚮往自由者的其中一個。有些已成了死者,帶著他們的故事到了另一個世界。有些以沉默守著肚腹裡的經歷,只是把某種冒險的基因,傳到子女或兒孫的身體裡。

現在,我所看見的,寃獄、大搜捕、嚴刑、各種扭曲和荒謬,在日常之中,各種不安和怯慌,或許類近,他們在漆黑的海裡,看到的別人屍骨、鯊蹤、同伴的血和呼救,或,官員的敲搾和逼問。這個海有多大,要經過多少年才能抵岸,誰都不知道。K在她的海中,浮游了十多年。

或許,世上別的自由之地,也是如此,被許多殘忍,一點一點地鋪砌出來。

以前的渡海者,遺傳了到達彼岸的決心,給這片土地上的後來的人。有時我感到,自己夾雜在許多人之間,橫渡一個看不見的海。身後沒有門。彼岸是什麼,我尚未知道。有時,所謂自由,就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