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去年11月20日晚,九龍殯儀館三樓一個小靈堂內,擠滿來者哀傷的面孔。這是越南露宿者黎民十的追思禮拜。
黎民十阿十,家中排行第十,生於1966年越南下龍灣,死於2020年香港。他去年2月4日被警察毆打,2月24日被同一班警察打爛家當食物,臨終前因為管有危險藥物罪還柙,後轉送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去年10月被發現在有閉路電視的囚室「用長褲纏頸自殺」,送院後不治。
沒人料到,經常進出監獄的阿十會無端死在獄中。這夜,他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都來了,追思會途中,有街友一度上前想揭開靈柩,見他最後一面。「呢次我⋯⋯我真係後悔冇探佢。啫係平時佢衰咗呢,多數係我入去探佢。」跟阿十另一個朋友聊到最後,他突然吐出這句。
多年來探訪越南露宿者、曾一同睡在橋底的林國璋牧師憶起,阿十總會幫他鋪床和保管睡袋。有次夏天他睡醒,感覺涼浸浸,原來是阿十幫他撥扇:「知道牧師做嘢辛苦,想你瞓好啲」。他也記得,有另一個越南兄弟在醫院留醫,阿十每日都會去幫他抹身。
「佢未必講好多嘢,但會做好多嘢,掃地、關心人、任勞任怨。香港人叫呢啲人做『阿四』,佢就叫『阿十』 。」林牧師在追思會說,願意服事弟兄中最小的一個,就是服事耶穌,可以往永生去。
這夜,曾經露宿的阿昌奏起風笛,奇異恩典的旋律在靈堂縈繞。「主懷安息」,最記得牌匾之下,阿十那張靦腆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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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三十年
阿龍那晚早早到殯儀館,想見阿十最後一面,但見不到。「咁我行出去啦,費事咁多人」,他做完帛金就落了樓。
第一次聽到阿龍的名字,是在另一個越南露宿者口中——「阿龍同阿十,細路仔識到大,兩個隔離屋企,跟住又一齊嚟香港」。年輕時離鄉背井來香港開展生活,從一個難民營搬到另一個,阿龍和阿十已算是最親近的人。
找阿龍談越南,阿龍總是說,以前越南又窮又亂。小時候南北越打仗,美軍戰機在上空投下一枚枚炸彈,他們就去家旁的山洞躲避。戰後,食物統一分配但極度短缺,家家戶戶都不夠食;而阿龍原本在城中數一數二有錢的父親,也一下子被共產黨充公財產,被捕下獄。
那時阿龍一家靠着偷偷藏起的金過活,有九個兄姊的阿十,則是從小便家貧。原本這種生活會繼續下去,直至有次貪玩的阿龍,提議和阿十幾個朋友一起打劫金舖。
這個貪玩的決定改變二人一生。他們花光搶劫所得後不久被捕,還柙在越南的監獄逾一年。阿龍憶述,獄中根本不夠吃,囚犯每日爭食,又經常打架,時時有人死,「好殘忍黑暗」。後來父母找辦法保了他和阿十出來,父親對他說,年紀老了幫不到他什麼,着他「最好離開越南」。
「我唔想離開越南」,阿龍說的時候,眼睜睜。那可有後悔?「點後悔啫嗰時。你識諗梗係唔好咁樣啦!但識諗你後悔都遲咗啦,我自己攞嚟。」
「我嚟香港好撚慘真係,眨咗眼三十年。」
橋底與監獄之間
阿龍記得,來香港的1987年,他22歲,阿十21歲。兩個人坐了9日的船抵達香港,先後住過喜靈洲、深水埗和望后石難民營。
其時香港為第一收容港,越南難民來到都需等候甄別送往其他西方國家,但在漫長的等待期間,往往有人因犯事而未能成行。「以前我哋仲後生,又單身冇家庭,大家圍埋一齊住,冇乜嘢做,悶起上嚟啲人咪賭錢、食白粉、打交。」越南難民語言不通、受本地人歧視,在外難以找到工作,不少人成天待在營裏,受朋輩影響染上了毒癮,繼而靠搶劫、走私、運毒謀生。
那時與阿龍同來的還有他兩個弟弟,他們很快就被分去日本。阿龍原被派往美國,但為了先與當時的女朋友結婚,主動取消安排。可惜待到結婚以後,他與阿十卻因為走白粉同留下案底,再也離不開香港。
吸毒、犯事、入獄,是個永遠無法逃出的輪迴。2000年,最後一個難民營望后石關閉,阿龍搬去本地朋友家住,阿十無處可去,就與同鄉去通州街橋底睡。與阿龍不同,阿十瘦弱、怕醜,又不諳廣東話,根本找不到工作,只能成天待在橋底。搵唔到食,又有毒癮,唯有撈偏。
結果是多次進出監獄,久久都未儲到7年的清白記錄拿「三粒星」,得不到政府津貼又負擔不起租金,就一直在橋底生活。「我哋啲圈子,出咗冊就係返酒店,監獄就係屋企」,阿龍輕嘆,「以前真係,入面監獄就開心,但比你出去,你都唔知去邊度、返邊度!你都冇屋企,乜都冇。」
吸毒犯事,原是逃避。來港三十多年,日子苦悶時,「食白粉嗚嗚下,時間好快過」。但如果當初,沒有吸毒,沒有走粉,現在也許一早到了美國?
「後生嗰時唔識諗,知道就冇行呢條路啦啱唔啱啊」,阿龍說的時候,輕輕瞇起眼睛。
「而家我唔駛擔心佢」
由橋底到公園,這些年來,阿龍間中都會帶錢和食物來探阿十,當比他細的阿十親兄弟般照顧。阿龍說,阿十生性怕醜,學不會廣東話,有時遇本地人不懂表達,「一講起就屌老母」。加上三十年來大多在難民營、橋底、監獄渡過,「佢冇接觸咁多出面,行咗出去都唔知邊度打邊度!住橋底就知橋底,嚟公園就知公園,同埋街市就冇啦。」
火爆的阿龍,有時忍不住為溫馴的阿十出頭。有次阿龍找阿十,竟碰到黑社會「收陀地」,氣得掹把刀出來就要劈,對方走都走唔切。「我唔會惹人哋,人哋都唔好惹我」,阿龍說時瞪大眼睛。可阿十卻嚇壞了,怕阿龍真的和人打起上來,將「架生」全部扔掉。
也有時,阿十不聽阿龍講,阿龍生起氣來就動手。「佢鍾意人哋氹,我就唔鍾意,都唔識氹」,但一世人兩兄弟,過一兩日又和好。
8年前,阿龍來港多年後第一次回越南,此後不時叫阿十同行,但阿十父母早離世,他也不想回去。去年2月初,阿龍在越南過完新年回來,不見阿十,一問之下,才知道阿十涉藏毒被捕。「我叫人哋入去探佢,佢就喊,叫我救佢出嚟。我即刻擔保佢出嚟,一萬蚊,我唔要我諗住畀佢,佢幫我做咁多嘢。」
阿十出到來告訴阿龍,2月4日那天他原本在睡,後來見到兩個警察推住一架車,像平時來公園派飯的人,就問了句「阿sir派飯啊?」二人立即推他落地,「打鳩佢拉鳩佢」。原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但到了2月24日,同一班警察又來,拿槌打爛阿十幾人的家當和罐頭食物——10罐豆豉鯪魚有9罐打爛,食米亦被刺穿,散落一地。
林牧師(左)示範毆打過程,當日一名警察將阿十壓坐地上,用雙手抓住他的頭及扯頭髮,用左腳踩他下陰。(資料圖片)
露宿者阿山展示當日被打爛的家當和食物,如今阿山亦被捕還柙。(資料圖片)
無故被毆又被搗毀家當,阿十當然生氣,但阿龍無奈道,「嬲又點啫」。公園的人都知道,警察一直都不肯交出拍得案發現場的閉路電視片段。
阿十後來跟牧師和議員開記者會講述警暴事件,藏毒罪在5月亦獲撤控,但9月底再涉藏毒被捕。阿龍原打算待阿十保釋出來再見,豈料不到兩個星期,就聽到阿十「長褲纏頸自殺」的消息。
「人哋同我講佢自殺,我仲屌佢哋,屌你老母,佢點自殺啊,我唔信!幾個月邊個自殺啫,我知佢,我唔信佢自殺」,阿龍很激動。「(2月初)佢見到我返嚟,佢入面喊,叫我救佢⋯⋯而家又話死咗⋯⋯」他別過臉用手背拭淚,「我都唔知講乜鬼,好傷心。」
「而家我唔駛擔心佢囉。」在越南一起長大、一起來港的兩兄弟,最後只剩阿龍一個。
阿十死後,越南同鄉幫他在公園涼亭設祭壇,到今日也有兄弟為他上香、給他煙仔。阿十的遺照旁,寫有他的越南名字Le Van Muoi,林牧師說,越南人相信有名、有相,才能收到兄弟給他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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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近一年,八名涉事警察終於被起訴公職人員行為失當、妨礙司法公正、傷人和刑事損壞罪。然而當日受害的三個露宿者,一個已在獄中「自殺」身亡、一個去年10月被捕正在坐監、另一個上月被捕,正在還柙。
不懂法律阿龍都知,「去做證人,啲官都唔信咁多,你都『犯法』 」。受警暴而發聲,「咁咪畀人拉畀人玩死咗」。
正義會遲到,但是否更多時冇到?
林牧師在阿十的追思會上,引聖經《馬太福音》一段經文。「王又要向那左邊的說:『你們這被咒詛的人,離開我,進入那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預備的永火裡去。因為我餓了,你們不給我喫,渴了,你們不給我喝。我作客旅,你們不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不給我穿。我病了,我在監裡,你們不來看顧我。』」
他接續說:「這些作惡的人(打露宿者的警員),不就是王要咒詛的人嗎?他們不但沒有給饑餓的人吃飽,還要將他們僅有的食物破壞。他們這樣欺凌阿十這個弱不禁風的露宿者,他們正是欺凌耶穌。他們的結局是『要往永刑裡去!』」
願各人都得應有的審判。
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