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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艷芳的、也是香港的〈夕陽之歌〉:梅姐逝世17周年紀念

梅艷芳的、也是香港的〈夕陽之歌〉:梅姐逝世17周年紀念

「斜陽無限 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隨雲霞漸散 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每當響起〈夕陽之歌〉,我們的情緒都會被梅艷芳低沈渾厚的嗓音牽動;歌詞中「夕陽」這具有鮮明時間意識的意象,也勾起了很多令人神傷的往事。此曲為梅艷芳的代表作,她曾多次指出自己十分喜歡,說此曲是自己「前半生嘅寫照,代表左我既心聲」。顯然,梅艷芳認為夕陽就如自己的生命,在韶華盛極之時預感大限將至。這是她對生命殘局的慨嘆,同時也是其對個人身分的標示:璀璨動人卻短暫無常。今天看來,這首歌既是屬於梅艷芳,同時也是香港寫照。

〈夕陽之歌〉是徐克電影《英雄本色III夕陽之歌》的主題曲。戲裡最關鍵的角色並非周潤發飾演的Mark,而是梅艷芳飾演的周英傑。片尾,Mark在直升機上緊抱身受重傷的英傑,英傑在長髮被捲起的一剎氣絕,歌詞「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餘音裊裊,鏡頭聚焦於光華無盡的斜陽。顯然,電影中斜陽殘照的自然現象,正代表周英傑。

周英傑:掌權者的命運

如果斜陽代表美好及璀璨,真實的梅艷芳及戲中的周英傑,同被認定為一抹斜陽的原因是他們經歷了豐盛的生命歷程。電影中,周英傑集智、勇、義於一身。說她智,是由於她在跟惡勢力戰鬥中,她的智謀、決斷、槍法對於事件的結果起著關鍵作用,能力遠勝於兩位男主角阿Mark及張志民(梁家輝飾演)。英傑扮演著啟蒙及保護男性的角色,向二人傳授槍法,抓緊時機利用自己的人脈鏈條,送二人離開峰煙四起的越南。

她的勇及義,見於年少時在酒廊目睹黑幫成員何長青(時任三郎飾演)被圍,寡不敵眾,甘願冒死為其擋上一刀;亦見於其因為跟Mark「同為中國人」的血脈,不惜冒險協助他們走私美金。憑著對權力遊戲規則的掌握及智勇兼備的禀性,周英傑成功把自己推上黑社會的權力核心,擁有萬人之上的權力;同時,她能遊走於權力漩渦裡,在動蕩的局勢下抓住頃刻的主體性,把自己置於政治鬥爭之外,跟Mark及志民於亂世中享受僅有的繁華。

然而,再美麗的斜陽也敵不過歲月的洗禮,時間作為宿命的隱喻使盛極一時的生命難逃枯萎的命運。表面上周英傑權傾一時,如她所說「有錢有場面」,然而其權力是由何長青賦予。只要何反目並著手將之取去,英傑就如同喪家之犬。除此之外,縱然英傑善於運籌帷幄,但在越南槍林彈雨,有權勢者互相傾軋的現實環境下,她也沒有辦法選擇前路,只能任由時局的擺佈。英傑最後命喪於直升機上,意味不論生命如何光彩,都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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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艷芳:殞落於舞台

再看看梅艷芳,她跟周英傑的生命歷程顯然有重疊的地方。梅艷芳從小在複雜的環境長大,讀書不多,卻憑個人的天賦及能力躋身香港巨星之列。她及其團隊的出現,改變了香港歌手的定義及演唱模式,把歌者於台上唱歌改造成表演者在舞台表演。她於舞台上舉手投足製造出來的壓台感牽動著觀眾的情感。
 
另一方面,她能挪用各種跨越地域及時間的元素:西方、亞洲、中國、古代、近代等等,將之改造成為了自己的形象風格,迎合了時代的需要。其四射的光芒更抓住了其他地方的眼球,短時間內成為了香港的代表。

梅艷芳小時候家境不好,缺乏安全感。過慣朝不保夕的生活的她深明好景不常的道理。她並不看好未來,故只將所有精神都花在當下的表演,意圖借「美艷到不行」的表演抓住頃刻的主體性,並遺忘時間對她的威脅。1991年,她選擇告別舞台,在她的時代逝去之前,放盡演藝光輝。
 
90年代末至千禧年間,梅艷芳多次在電台中表示學佛讓她變得豁達及享受孤獨。然而,「夕陽近黃昏」的意象猶如遠古記憶或咒語一樣縈於其心,以至在身患重病時,仍堅決於紅館表演,向觀眾展示其最後光華,直至最後一盞燈熄滅,她從舞台中消失於黑暗的一刻。梅艷芳一生都有意或無意地成為夕陽或自我定性為夕陽,這有時令人搞不清楚:她的生命,究竟是她自行安排創造,還是已經有一個先驗的劇本,她依著劇本把角色演好?這就誠如《英雄本色III》中Mark想逃離越南時對英傑說:「呢度每個人都係度賭博,但其實我地都係籌碼,無權去決定玩唔玩。」誰是主動,誰是被動,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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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在黑暗中渴望歸去

不論是徐克的電影、媒體對梅艷芳的論述、或者是梅艷芳自己,都以夕陽作為身分想像,這除了跟個人命運際遇有關外,其實也折射集體想像,有其時代印記。70年代香港起飛,發展靠近國際社會,在因緣際會下香港被賦予「專業經濟人」的身分。然而,80年代主權移交問題、六四事件都對香港人身分構成極大的衝擊,使當年部分自詡為有成就的香港人產生「斜陽無限」、卻得「一息間燦爛」的感慨,務求在最短時間內爭取最大的幸福。這身分想像及其衍生而來的生活方式,異於常態,為當時的香港帶來動能。

事隔數十年,夕陽已遠去,今日香港已是徹底的夜深。當我們偶爾在網上看到梅艷芳鋒芒盡露的演出,都會感到新不如舊,於是忍不住留言:「回不去了」或「今日已找不到像梅艷芳這種巨星」。眼見滄海桑田而生感嘆,無可厚非。然而,固執於昔日夕陽,猶如宿命論地依循特定劇本生活,似乎是一種缺乏生命力的偏執。其實,漆黑中的零星閃爍,也可以是一種身分構築的動能。

「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

可能只要我們不在乎能否「歸去」,我們的人生、香港的生命,才能蹦跳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