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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匿名導演——紀錄片未必反映真相,但能折射自己

專訪《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匿名導演——紀錄片未必反映真相,但能折射自己

(獨媒報導)由一群香港匿名紀錄片工作者拍攝的《佔領立法會》及《理大圍城》,先後於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殊榮;前者入圍本年度台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後者奪得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IDFA)「最佳剪接獎」。對此導演們坦言:「兩條片都是拍給香港人看的,我們沒想過會走得這麼遠。」

在兩條片中,我們看不到示威者的樣貌,也無法追溯導演的影子——它們以事件為題,刻意隱去人物特徵,好能保護當中的人。不過導演們承認,從現場拍攝到剪片後製,一直是情緒主導多於技術上的考慮。比如,他們總是被前線示威者吸引著,「那裡有一股能量,而我無法抗拒站在那個位置」;又如《理大》的結尾本來有兩個版本,但最終他們刪去警察對示威者冷嘲熱諷的聲音,以無聲畫面作結,「當這條片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就有了這個取捨。」

或許《佔領立法會》和《理大圍城》不足以反映整個抗爭實況,但至少折射了拍攝者如何看待這場抗爭,和背後複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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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公竹、鎚和反抗

問:何時開始舉機拍攝?

D:612那日我要開工,放工後衝回家拿器材,但到達現場已是晚上。一看到「哇頂,咁多人!」,我就知道香港要進入另一場大型抗爭運動,也知道自己要拋下所有不重要的事情,開始拍攝這場運動。

B:我也是本能地覺得「有事發生了」,所以開始拍。平時我去遊行,是不帶攝影機的;但6月9日那天,我覺得和以往不同,就帶了攝影機。雨傘那年我有掙扎過到底要不要在現場拍攝,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當參與者,儘量用身體去行動。可能因為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在反送中)才能以較平靜的心態拿著攝影機。

A:在反送中初期,612、616那些日子,我沒有拍攝,只是以參與者的身分站在不太前線的位置。因為種種懦弱,你沒辦法走得那樣前,卻會被現場的能量吸引著,令你難以抗拒去站在一個在呼喚你的位置——所以有甚麼方法可以令你有多一點點勇氣?就是拿著攝影機。

問:對你而言,紀錄片是?

D:對我來說很簡單,它是一個讓我表達自己的方式。我在現場出現,是因為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而主流媒體無法解答我的問題。所以我拿著攝影機時,我沒太多身份上的掙扎,也沒想過要放下攝影機。它是我的盲公竹,幫我了解看到的事情。

B:紀錄片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把敲碎鏡子的鎚。它不過是取材於一堆所謂真實的影像,但經過修葺、剪接,再去討論它的真實性已沒甚麼意義。它是一個作品,反映作者如何看這件事或這個社會。

A:對的,它處於真實事件和虛擬的影像拼湊中,所以閱讀紀錄片時要提醒自已,它並不是真實,它是處理過的真實。紀錄片可以有很多功能性,也可以是純感性的表達,我比較偏好後者。處理影像的手法可以很個人,相對於主流文化,它仍有一種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是很吸引我的,在創作上可以很自由。但無論甚麼類型,在今時今日做紀錄片,反映社會現實和政治環境、甚或個體經歷,本身已經是一種反抗,尤其是在極權的社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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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者和參與者

問:《佔立》裡的事件發生得很急、很短,當時有沒有判斷要怎樣拍?

D:一開始roll機,是示威者在旗桿下討論衝不衝的時候。那時(示威者)說過不准拍,但我覺得一定要拍——當時我意識到討論氣氛將要進入另一階段,我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但我覺得將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出現。

B:我沒特地考慮今日要在這個地方拍到甚麼,完全沒拍攝上的考慮。和很多現場的人一樣,我都是跟著人流走,所以通常去的都是人較多、較混亂、衝突較大的地方。

A:大多都是依直覺吧,沒有人可以知道現場的走向。但攝影機是有立場、有性格的,我們都不太一樣,這些感覺在看未經剪輯的素材特別明顯。比如,我會傾向拍前線抗爭者的狀態,想知道他們內部發生甚麼事。

B:我有思考過,是否應該放下自己的政見,拍一些和平、溫和表達方式的場面呢?但在觀察、注視這些場面時,我總是提不起勁。

A:鏡頭的選擇往往很主觀。雖然這兩條片都是事件為基礎,但觀眾會看到拍攝者背後隱約的立場、情緒。

問:拍攝時有關於身份上的思考嗎?

B:在現場拍攝時,我不會有「我是紀錄片導演」的想法。我就是我,作為自己在現場,也不是常常處於開機狀態。當然身份是跨越不到的,儘管「手足」會叫你小心點,但既然決定了當拍攝者,我不會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一部分。

A:我覺得同時作為參與者和紀錄者,又要做得好,是很困難的——至少我做不到。最初當我看著別人跌低、被捕,我也會問自己:是否旁觀就可以?但慢慢到了9月,警暴變得嚴重,示威者被捕時會叫「記者過來!影住呢度!」我就沒再把紀錄者和參與者作區分。當紀錄本身成為行動,在現場產生一些影響,就已經成為參與者的一部分。

B:我面對矛盾的方法是在現場儘量保持嚴肅,不讓自己進入太嬉戲的狀態。因為你是在看著一班在犧牲的人,而你沒有作出犧牲,這是最基本的尊重。

問:在拍攝中期的狀態是?

D:在過去的日子,我一直不和示威者有接觸,我習慣觀察式地拍攝。但到了8、9月,事件和地點都在不停重複,所以我開始感到迷茫,會質疑自己為什麼要拍。10月1日那天我在黃大仙,嘗試走近示威者去拍攝。我記得有兩個女生,頂多十三、四歲左右,身上的頭盔和眼罩全是oversize的。她們一個拿著蒸魚碟,一個拿著水樽,一起調較頭盔的鬆緊,但弄了很久都弄不好。那個moment對我是很大的衝擊,我心想: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去公園玩㗎嘛!點解香港會變成咁?

那次是我第一次放下攝影機去接觸示威者,教她們如何調整頭盔鬆緊、如何戴好眼罩。之後我就崩潰了,我消化不到,也不想香港進入這樣的境地。10月1日之後,我就沒有動力到現場看,拍完中大之後就離開香港了,我沒有參與《理大》的拍攝。

B:10月尾、11月初時,我也跌進了「不知道拍甚麼」的狀態。和很多參與的人一樣,當時是處於一種游離的狀態,直到黎明行動。佔據中大到理大那段時間,我沒有回家,和示威者困在同一空間時,對來我說是多了拍攝空間,可以捕捉到大家停下來的時候,所以「不知道拍甚麼」的感覺便消失了。

A:運動持續了幾個月,但政府一直漠視訴求,更放任警隊以暴力打壓。前線示威者積累了很多怒火,太多同伴被打、被拉、被犧牲。到黎明行動開始時,各區也有很多人拆鐵馬、封路、點火,街道的空間有種被釋放的感覺,感覺很自由。我以為將會有更大的一波運動來到,例如罷工運動,所以就進去理大了,結果卻經歷了圍城這件事……當時我的狀態其實也不太穩定。

B:校長們離開那晚之後,我們就幾乎沒拍了。

A:已經沒有拍攝的能量了。如果可以拍,其實還好,起碼你能夠抽離一下。但你不拍也不走,其實更壓抑。感覺很茫然,不會覺得眼前的事是真實。

理大stills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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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ready嗎?

A:但從理大出來,回到家,有舒服的環境、有溫暖的床、有好吃的杯麵,我反而感到不知所措,覺得自己應該在理大,而不是在這裡。過了數星期,我開始看自己拍的片。之前拍攝時一直把情緒收起,看片時,情緒才釋放出來。二次經歷,才產生更深層次的感受。

問:有甚麼方法安放自己的情緒?

A:狂食零食,沒甚麼高深的方法。所以肥了很多。

問:有想過用影像處理情緒嗎?

A:嗯……當你要用影像去處理一些情緒,首先要有情緒去處理影像。剪片是很消耗能量的,也需要某程度的理性,他們稱之為冷酷。(笑) 不過做這兩條片,是刻意把自己抽走的,本身的素材有更多作者意識的存在。再之後可能會做比較個人的作品吧。

B:我也是。

問:剪片時在想甚麼?

A:《佔立》幾日就剪好了,很快速,沒甚麼討論和掙扎。《理大》用了較多時間在看素材和討論,因為不能一下子看太多,情緒上受不住;到剪好第一稿時,他們的反應很大,因為我很直覺地把裡面感受的東西都放出來,包括示威者在極端狀態下的反應,所以我們討論了很多次要如何修改。

這除了涉及紀錄片倫理的問題,也有文宣方面的考慮:一條如此意志消沉的片,對運動有幫助嗎?我們是否應該在這個時刻,去回溯、討論、直視我們的創傷?現在放映是否來得太快,我們ready嗎?《理大》最終的版本和最初的不太一樣。我們每個人的性格不同,理解到的東西也不同,現時的版本是協調之下而成的。

和我想補充一點,《理大》的結尾有兩個版本,有一個版本是背景有警察的聲音:「喂,你仲喺度呀?唔敢出來呀?我等你吖,等到復活節又得,聖誕又得,新年又得……喂,你食咗啲咩呀?我就一陣去食乜乜乜。唔緊要喎,我等你出嚟吖,畀嘢你食吖!」

這應該是一老一少的警察在玩棟篤笑。後來我再看時,就覺得太難過了……到這個地步仍要被狗撚,就刪走了這把聲,也刪走結尾幾個空鏡頭的環境聲,想安靜的,好好凝視地這個空間然後結束。在電影上,嘲諷的聲音當然是有多一層的意思,但當這條片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就有了這個取捨。

問:現時是合適的放映時刻嗎?

A:第一次放映,是在年初的香港獨立電影節。那時是因為電影節想放《佔立》,但《佔立》呈現的是抗爭者意志高昂的時候,而經歷理大的後,我們想把兩條片作為對照去放映,所以就放在一起了。

當時我們很害怕,始終很多人仍有創傷,電影會「撻著」某些人。但後來,我們就慢慢覺得要相信觀眾。

B:作品就是要讓人看嘛。最初觀眾看完電影後,不是討論電影如何,而是說出自己當時在做甚麼,因為電影中是沒有臉孔的,觀眾很容易代入自己的。但我其實也樂見這種情況,電影有觀眾才算完整。

問:有想過《佔立》和《理大》的未來嗎?

A:兩條片都已經比我想像中走得遠……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已決定了這兩條片的形態,它們是做給香港人看的,尤其是《理大》,所以外人會較難理解和進入。DFA也是,沒想過作品能獲獎。如果是指影展的話,兩條片的未來,我想也差不多了?(笑)

B:不會吧!但之後如何放映、會否出碟,我也不知道,要看社會環境。

A:我當然想讓作品傳播得更廣,雖然有很多限制,但見步行步吧,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B:但我覺得這兩部片較適合以私映方式放映。影片承載著痛苦,如果像一般看電影,買票入場看、看完就走,是否合適呢?可以有空間有時間看完電影做討論、交流是很重要的。

D:對我來說,這兩條片能否走到世界各地是較次要的,最重要是讓香港人看到,透過這條片思考自己。

理大sti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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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A matter of choice

按照導演說法,《佔立》和《理大》本來就是用來對照觀看的——在標誌著運動進入高潮和跌落低谷的兩個時刻,示威者都面對著去或留的思考和掙扎。前者相對上容易理解一點,集中在討論「走不走」;後者卻更複雜,「走不走」之餘還要思考「如何走」和「何時走」。

D說,觀眾看片總會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其中,而他們的反應也會隨時勢而改變。比如,近期多了觀眾會思考應否移民:離開的話,好像對不住留在這裏的人;留下來,卻不知道如何走下去。

去或留,不過是a matter of choice,卻是香港人一直難以解答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