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總有一些奇怪的「回返」,或者覆沓。在東頭,我被編入「洗衣期」,於是度過了為時近兩個月的熨衣生活。洗衣期的工作單純是洗囚友和職員的衣服,和熨職員的制服。操作設計古典的熨斗,懸吊著的水壺,循膠喉將水滴輸送到手上發熱的黑色熨斗。
拇指指揮蒸氣,深灰黑鐵在熨衣板上的制服遊奕,越發理解到剪裁的肌理,和熨器設計的智慧。狐形尖端切合到袖口接合衣身、肩位的尖角和服裝上的細部。
黑鐵自有其重量,在板上滑過,一般已令衣面平整,有時輕抽起令它浮起,蒸氣才是主要。操作熨斗的男人,已經工多藝熟,但入來之前,恐怕少有熨衫。
於是入獄之後,竟不意覺,自己成了某種意義的「家務工」。這樣說當然只是符會,畢竟現在我是專事一務,洗熨只是家務工作的其中一環。但在封閉環境下,周而復始,的洗熨「再生產」,卻不得不令人感到自身經歷的「覆沓」。
在家務工工會工作時,「熨斗」經常是故事的中心。很多僱用「姐姐」的家庭,本來並不很著重「熨直」的衣服,但當家中多了位姐姐,對自身的衣著都講究起來。僱主往往深信這群姐姐早已在家鄉獲得培訓,通曉各種布料、剪裁的熨法,卻往往「不如人意」,熨衫板上的工作成了緊盯的項目。最令我開眼界的,是有人喜歡熨底褲,究竟筆直的底褲能給大帶來何種自信?這不免成為一種外人以為的「文化差異」。
發熱的熨斗又時常成為家裏的「兇器」,一言不合,氣上心頭,姐姐遭用熨斗施虐之事,時有所聞。萬想不到,千里之行來打工,會遇上此等事。往往也不好向家裏人報告,幸運的便遇到有人性的中介職員,或者NGO協助,不幸的,也許便受中介「勸服」,大事化小。
在家裏為家人熨一套禮服,也許是一份心意;在這邊的熨功,則是不得不為的工作。但在周而復始之中,這些在日常生活忽視了的細節,竟然在指間「重返」,縱然制服當中無「意」可寄,卻生起一種安定。與熨務相關的故事聽得不少了,密集地進入這種勞動,卻是在這種吊詭的狀況,亦是人生的一種覆沓。
7-11-2020
於東頭懲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