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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任由港漫自生自滅說起——論香港政府的國師芝加哥學派(十三)

從任由港漫自生自滅說起——論香港政府的國師芝加哥學派(十三)

本港漫畫家林祥焜一糸列掛在西九(不是指政府搞的那個豪宅後花園)外牆的廣告畫被民建聯投訴「意識不良」,未幾換上另一漫畫家甘小文的諧仿二創作品——同樣性感的裝束,但畫風不同則效果互異,使人反問讓眼睛吃冰淇淋的要素為何物,一方面發揮藝術(公眾教育)的刺激作用,一方面借勢挖苦不懂商業藝術/性的保守派人士,實在是絕妙的反擊—難怪引發輿論海嘯和打卡熱潮,使沉寂多時的港漫罕有成為輿論焦點。

及後林祥焜在面書有感而發:「能夠用畫筆帶俾大家驚喜同歡笑,係我哋漫畫家嘅榮幸!」,「這件事中漫畫也發揮了最大的作用,令香港人再次被漫畫觸動!做到了娛樂又有Say的力量!」,「漫畫其實真係有佢嘅存在價值!」,林祥焜這番話,相信道出不少同業心聲。昔日社交媒體未興起,港漫銷量已走下坡。近年紙媒齊仆,薄裝漫畫更難獲得年輕人青睞,讀者人數有減無增。長壽漫畫《古惑仔》完結,牛佬新作《李浩東》便因銷量欠佳而快速收場,再匆匆推出取材自《小流氓》(《龍虎門》前身)的《慈雲山七鷹》,旨在吸引一群上年紀的死忠,但牛佬也意興闌珊,透露它九成九是他最後的實體作品。

港漫沒落,常見的批評是:「只懂食老本,不思進取,活該被淘汰。」無可否認,港漫比起日漫的題材和選擇少太多,多年來只有武打和江湖黑幫的作品霸佔市場。但有雞先抑或有蛋先,責任是否全落在漫畫人身上,事情並非這般簡單。首先是香港漫畫讀者人口不能和日本相比,養得起的作品有限。三十年前,馬榮成自立門戶,《天下畫集》最初連載的《兩極》,便是一個有別於傳統、富奇幻色彩的城市故事,但市場不接受,只好推出《風雲》,走回《中華英雄》那種武俠技擊的老路。港漫難登大雅之堂,形象根深蒂固,使文青、女性、學術人和年輕讀者卻步。有實力的投資者無文化抱負,寧願炒樓搵大錢,不會對漫畫業的蠅頭小利感興趣。無外來資金,資源缺乏而無完善的栽培制度,漫畫從業員又長期處於趕稿狀態,「有氣無碇抖」,無法自我增值,追上時代,唯有集中精神滿足一群老讀者,結果擺脫不到定型問題,進一步鞏固保險兼保守的創作路線,形成惡性循環。

《封神紀》及《西遊》主編鄭健和便說過,每次嘗試另類題材都要蝕錢,可見港漫不健康的市場生態,於今尤烈。是因為香港漫畫從業員的文化水平不高,遇上非武打題材便無料到,吸引不到讀者?若看過鄭健和九年前的《野狼與瑪莉》,便不會有此懷疑。《野》的殺人與性愛情節,大膽露骨,但志不在滿足讀者的官能刺激,反而極盡挖苦道德撚之能事,充滿黑色幽默和荒誕感。好玩抵死而不說教,思考具深度,結合顛覆主流的創意,在香港電影和文學作品中亦不多見,無奈如此偏鋒的題材注定無法賺錢。鄭的新作《阿修羅》完結,將推出《野狼與瑪莉2》,但已預先聲明不會重複首輯的癲喪玩嘢風格,而且是短篇故事,有止蝕的準備。和仔大人(鄭暱稱)曾在專欄中稱,同事年紀俱不輕,想來是港漫的最後一代——老實說,這行前景黯淡,又如何吸引生力軍加入呢?

香港漫畫人在逆境中努力尋找生存和創作空間——像Cuson那樣廣受歡迎畢竟是極少數-林祥焜畫廣告畫,甘小文畫政治漫畫,邱福龍貫徹追求畫功第一的宗旨,鄭健和就著意開拓其他產品市場,還有一些老行尊如黃玉郎、上官小寶等把幾十年前舊作復刻再版,爭奪銀髮族市場的肥肉。看到這裡,不知讀者會否覺得奇怪,為何政府一直䄂手旁觀,任由一個有悠久歷史、曾為不少人提供精神食糧的行業自生自滅呢?是的,政府部門有幫手搞過漫畫星光大道,貿發局亦搞了多年書展(後來漫畫商集體另起爐灶),但只當成旅遊景點或促銷賺錢的商業項目,並無從文化事業的角度切入,以宏觀/國際視野,加上策略思維,補業界孤軍作戰之不足,協助港漫進軍世界,一面壯大整個行業,一面增強香港的文化軟實力。

我們很容易有一個結論:因為政府無能,完。這樣說沒錯,但欠具體,不深入。試想像有高官走出來反挑機:妳咁叻,不如教我點做?作為一個有異議的市民,怎樣接招?這時候,很可能會心生疑問:港漫和其他行業,都是一盤生意,憑甚麼得到政府垂青,提供援助,這豈不是干預市場,違背香港這自由經濟體的成功之道?而且救得港漫,為何不救其他?這並不公平啊,但這個要救,那個又要救,救得幾多個?還有,政府非萬能,港府更加迂腐無能,根本不懂得做生意,貿然插手,只會藥石亂投,就算沒人從中取利,私相授受,起碼也好心做壞事,到頭來浪費公帑,又幫不到真正有需要的業界人士,唔衰攞嚟衰。一個服膺理性的人,想到這裡,很可能會軟化,就算無法認同,但至少不再振振有詞地批評政府不干預、不作為的做法。

過去多年,王于漸、雷鼎鳴等芝加哥學派學者,在各個媒體和大小場合,持續向政府高層、知識界和普羅市民灌輸這樣一套所謂「大市場、小政府」的論述。而恰巧香港又是經濟暢旺的時間比較多,使這套言辭看起來好像很有解釋世界的能力,慢慢取得管治香港的指導思想地位。只要挑戰它,就很容易背上「民粹」、「左膠」、「激進」、「政治干擾經濟」等罪名。王于漸、雷鼎鳴等人經常說,只要政府不干預,讓市場力量發揮作用,產業自會升級、轉型,跟不上時代者會遭淘汰。香港由工業轉型到服務業、知識型經濟便是適者生存的好例子。被「洗腦」多年,很多人認為,港漫步向衰落,只是證明了它無法通過時代的考驗,那就讓它自然地被淘汰好了,毋須太惋惜,政府亦不應做任何額外事情,拖延它的死亡過程。

但遭受各種不利因素打擊而瀕危者,又豈止漫畫業?撇除受疫情重創的影響,香港不同界別的文化、演藝及體育事業本身都因先天不足,和/或後天不良而陷入掙扎求存的艱難期——其中最普遍的難題自然是無法應付高昂租金,從業員收入又太微薄,難以應付巨大的生活開支(當中租金/供款又是佔一大份)。甘小文的漫畫原稿便是要放在迷你倉內,幾年前不幸在火災中化灰。此外,無數身懷烹飪妙技、獨特手工藝等等的老師父、小生意人面對業主、領展和市建局的瘋狂加租、無良迫遷所打擊,忍痛退休/離場,放棄承傳自己那一門沉澱著智慧、積聚本土特色的工夫。以上每一個案,單獨來看,政府秉持「大市場、小政府」原則,都有理由不出手相救。但不要忘記,香港人的經濟和文化生活,與其息息相關,所有這些苦主一個接一個「陣亡」,加起來的經濟/文化損失,並非所謂「新經濟」或背靠大灣區便能有效抵消的。何況,原本多姿多彩的香港因此變得單調、失色,香港的吸引力(或政府口中的競爭力)持續流失,代價又如何計算才好?王于漸、雷鼎鳴等主流經濟學者,反對福利政策時最喜歡說「世上沒有免費午餐」,但奉行「大市場、小政府」的代價,怎麼又不見他們提及?當香港逐步失去這些實體經濟的根,要增加幾多GDP才補償得到?又是否補償得到?

要走出困局,並非靠大政府,香港需要的是一種立足本土的文化視野,以及一套具公信力、由下而上、能在政府、商界、民間社會三者間取得意見平衡的政策制定及執行機制,以促進香港經濟及文化的多元性為本,推動文化產業的健康發展。以漫畫為例,日本多啦A夢能成為日本政府的親善大使,2010年誕生的日本九州熊本熊甚至有打救經濟的能力,為何我們不懂得珍惜和善加運用珍貴的文化資本呢?為何當年我們會輕易讓在香港成名的老夫子,把基地搬去台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