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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勒(Roger Federer)始終最偉大

費德勒(Roger Federer)始終最偉大

在人類文明長河中,競技運動的歷史以千年計。現代競技運動與昔日競技運動的不同,在於現代運動有着現代社會的各種特色。研究體育運動史的殿堂級學者Allen Guttmann 曾提到,這些特色包括了量化和對紀錄的追求。數字彷彿象徵了理性與科學;建基於數字的紀錄予人判斷好壞的客觀標準。因此,一場比賽會被賦予特殊的意義。剛過去的星期日,那場法國網球公開賽男單決賽,就是一個例子。

今屆法網因為疫情改了在秋天而不是炎夏舉行。天氣不同,再加上大會用球與往年不一樣,賽事開幕前不少球評認為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奪魁的機會比起「泥地王」納達爾(Rafael Nadal)要高。但在決賽,納達爾直落3 盤擊敗了喬科維奇。這不單是納達爾第13次贏得法網男單冠軍,他的男單大滿貫錦標數目,也因這場勝利而達到了20 個,追平了費德勒的紀錄。屈居亞軍的喬科維奇的男單大滿貫數目則維持在17 個。

「20:20:17」這數據是重要的。因為對愛好網球的人來說,誰在退休時拿男單大滿貫數字最多,就是他史上最偉大男子網球選手的一大憑證。3 人當中,費德勒年紀最大,而且正在養傷。即使他明年能順利復出,能否再奪大滿貫錦標,頗成疑問。而納達爾呢?觀乎他在今次法網決賽的表現,未來再多贏一次法網,大概不成問題。換言之,他超越費德勒的機會是相當大的。如論近年的表現,則是喬科維奇最穩定。事實上,在星期日不敵納達爾前,喬科維奇在2020 年只輸過一場。而且這場敗仗不是真的被對手打敗,而是在美國公開賽發泄時誤將球打到司線員身上而被判取消資格。在未來兩三年,喬科維奇如多取3、4 個大滿貫冠軍,不會令人意外。而對不少喬科維奇擁躉而言,就算他的大滿貫冠軍獎盃數目稍為落後,喬科維奇仍有被視為最偉大球手之理。其中一個原因,是喬科維奇無論面對納達爾還是費德勒,在對賽往績上都有優勢。

費德勒的大滿貫20 冠紀錄被納達爾追平後,他還保有了世界排名第一周數最多的紀錄:310 星期。但現時排名第一的喬科維奇,亦已嘗累積290 周高踞世界第一的滋味。除非他在未來半年受傷缺陣或者狀態大幅下滑,否則要破費德勒這項紀錄,指日可待。另外,費德勒103 個排名賽男單冠軍的數字亦領先其餘兩人(納達爾86,喬科維奇81)。但費德勒本身仍未打破干納斯109 次封王的紀錄。這項數據因此含金量較低,難以用來論證費德勒較納達爾和喬科維奇偉大。

上文已提到了多項數據紀錄,顯示費德勒的最偉大地位岌岌可危。但別以為我是納達爾或者喬科維奇的球迷。相反,即使近年看費德勒打球是心碎多過喜悅,我還是堅定的費德勒支持者。而且我真心相信,論偉大,納達爾和喬科維奇是不及費德勒的。

2002 年美國公開賽,桑普拉斯(Pete Sampras)摘下他第14 個男單大滿貫冠軍後光榮退休。網球四大滿貫自1968 年起容許職業球手參賽,曾在職業時代贏過男單大滿貫的球手,除桑普拉斯外就只有 Rod Laver 和博格(Björn Borg)的大滿貫冠軍次數能達雙位數字(兩人均是11 次)。因此,在桑普拉斯退休時,他那14 項錦標就被視為不能超越的障礙似的。沒有人會想到,桑普拉斯掛拍後不久就會有一位瑞士球員改寫網球歷史。費德勒第一次登上大滿貫的高峰,是2003 年的溫布頓。6 年後,他已經打破了桑普拉斯的紀錄,拿下15個男單大滿貫冠軍。而且他在過程中更做了一件桑普拉斯做不到的事,就是拿下4 項大滿貫賽的男單冠軍。桑普拉斯在泥地的法網賽場,是從未進過決賽的。

那驚人的穩定性和在不同場地都有超高水平的演出,是費德勒顛覆男子網球界的重要貢獻。是費德勒將球迷對頂尖男單網球手的要求和期望變得如此之高。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小時候費德勒選擇了足球而非網球,納達爾和喬科維奇的成就會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是費德勒的成就,促使後來的納達爾和喬科維奇想方設法提升水平、讓自己長期保持高水平發揮、努力令自己適應不同場地的特性。是費德勒創造的紀錄,讓納達爾和喬科維奇有長期奮鬥的目標和動力。費德勒在30 歲後仍然能長期保住世界前三位置,而且可以36 歲之齡贏得大滿貫。他用自身的經驗告訴納達爾和喬科維奇,進入而立之年不代表競技狀態必然會大走下坡。

沒錯,我想說的就是:就算費德勒的男單大滿貫數目不及納達爾和喬科維奇,即使喬科維奇打破費德勒佔據世界第一寶座的周數,他們也擺脫不了費德勒繼承者這個角色。

而且在這場誰最偉大的爭論中,費德勒還有一個優勢:風格。納達爾的超重上旋真的太強,我也很渴望費德勒擁有像喬科維奇一樣的接發球水平。但費德勒打法之美,可說是被公認的。費德勒美學的吸引力在哪裏,並不容易解釋。已故的著名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在2006 年曾發表6000 多字的長文,解釋為何看費德勒打球是一種宗教式體驗(religious experience)。看其他世界頂尖球員打球,我也經常會因為球路難以置信而目瞪口呆。費德勒與別不同的是,他往往像不費吹灰之力般打出球速奇快、落點刁鑽的球。其他球員是出盡九牛二虎之力,費德勒卻像是輕描淡寫。歷年在訓練場上,費德勒必然下過不少苦功。但費德勒那種擊球姿態,就像是美感和效率的完美結合。還有的是,費德勒的打法遠比納達爾和喬科維奇進取、主動。他不是先求穩,再「等待」對方犯錯或者機會來臨。所以看費德勒打球,感覺不只是看一名運動員在競技,也是在看一位創作者在發揮創意和想像力。

審美觀當然因人而異。為什麼我要堅持費德勒的球風才算是偉大?一來,要複製出打法類似納達爾和喬科維奇的頂尖球手,當然不是易事。但要複製出一個打法與費德勒相近的世界第一,卻是幾無可能。你可以學習費德勒的單手反手,你可以像費德勒一樣盡量主動出擊,但如果你採取這種比較冒險的打法,你不可能有接近費德勒那樣的贏球比率。二來,效率是現代化帶給人類的一大恩賜,但對效率的追求,卻又令人失去創意和美感。世界各地的網球門外漢是基於什麼原因被費德勒吸引?我的看法正是:費德勒的球風是效率、美感和創意的結晶品。它發揮了現代社會的優點,又彌補了它的缺點。

在男子足球,1954 年、1974 年、1978 年的世界盃冠軍分別是西德、西德和阿根廷。但沒有多少人會認為冠軍球隊比起在這3 屆決賽飲恨的球隊(即匈牙利和1970 年代的荷蘭)更加偉大。同樣道理,費德勒、納達爾和喬科維奇退休後,可能大部分以數字為基礎的紀錄,費德勒都不是3 人當中最佳的,但數據似乎令判斷變得清楚容易時,卻未必真的能為「偉大」下定義。現代社會的理性也有其盲點,數字背後的故事,那些無法被量化的感受,比起最後的比分更加重要。

然而,我還是會為去年費德勒在溫布頓決賽浪費兩個championship points 後落敗而耿耿於懷。

另一版本發表於2020年10月17日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