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2年,《紐約時報》駐莫斯科分社社長Walter Duranty,因13篇報導,歌頌蘇聯共產政權正邁向人類文明史光輝時期的報導,獲得新聞界最高殊榮普立茲獎。
普立茲獎被喻為新聞界的奧斯卡,既是標誌性,也象徵了新聞第四權的最終極形勢 — — 以新聞撼動政權,促進公眾討論社會事件,從而觸發改革。
諷刺地,Walter Duranty 的報導從歷史看來,只是一系列的烏托邦小說,恰恰與喬治.歐威爾 的反烏托邦小說,成為對比。
Statement on Walter Duranty's 1932 Prize
集體主義的烏克蘭
1932年,史達林(Stalinism)在烏克蘭推動農業集體化運動。即是蘇聯版的大躍進、大鑊飯、人民公社、反富農運動⋯⋯噢不,中共是學蘇聯的,所以史達林才是祖師。
農業集體化初時的目的是,引進機械,提升蘇聯農產技術和農產品數量。卻因為種㮔原因,具備農業知識的農民被打壓為富富,農村需要的機器、技術、肥料又沒到位。執行農業政策的政府官員,為了達到要求,剝削農民,禁止他們私自佔有糧食,甚至連農具都收歸國有。
一些農民因而覺得,種田來幹嘛呢?辛勞種出來的糧食送交中央,自己的肚皮都填不滿,私自佔有又會被打壓為富農,有機會判處死刑,倒不如就些不理。各種人為因素交織之下,導致當時烏克蘭糧食產量暴跌,發生了嚴重饑荒。據估計,約有240萬至750萬人死於烏克蘭大饑荒,即是死了一個香港的人口。
當其時,我們的普立茲獎得主Walter Duranty撰寫的其中一篇報導,這樣描述史達林帶領下的蘇聯政權:
one of the things the Bolshevist revolution did was to sweep away this alien crust and give the essential Russianinity underneath an opportunity to breathe and grow.
(Red Russia of Today Ruled by Stalinism, Not Communism,6/14/1931.)
史達林帶來的變革非常適合俄羅斯人民,比起重商的西方主義好得多。共產蘇聯的統治得到Walter及《紐約時報》正面肯定。難怪《紐約時報》被標籤做左膠媒體.歷史悠久的左膠報紙。
1932年的真實
以上的事實是經由過去80年反覆調查、推敲、檢驗,得出的結論。回到1932年的英國,他們所認知真實並非如此。作為馬克斯主義的發源地,英國人深信史達林領導下的蘇聯,即將成為東方一顆新星,朝著文明、現代化發展,終將與西方現代社會看齊。
不止蘇聯,德國的納粹政權同樣被英國人視作繁榮象徵,新時代的創始人。所以,電影的主人公,獨立記者Gareth Jones 自信滿滿地分析納粹德國、希特勒本人的走向時,在場的達官們笑到人仰馬翻。Gareth Jones 描述的極權霸者,就如《動物農莊》一般荒謬無稽。
導演的剪接手法值得稱讚,開場以歐威爾寫《動物農莊》,漸漸帶出Jones的故事線。營造歐威爾講述Jones的生平故事的錯覺。直到中段Jones 潛入烏克蘭村莊,低對比的畫面處理,產生一種超現實的感覺。配搭《動物農莊》的警世語錄,有幾個鏡頭甚至會懷疑,Jones 的經歷並非真實,乃是經過他腦海想像的資訊。
當Jones歷盡兇險,回到英國,與歐威爾碰面。觀眾才知道二人始是剛剛相識。碰面的場所又是一絕,一個寂寂無名的作家,一個不被主流媒體信任的記者,逃離鐵幕與饑荒不久,在一個割著肉、喝著酒,富裕安逸的地方,滲透著彼此的不得志。
歐威爾鼓勵Jones說出蘇聯所見所聞,Jones那一刻雙眼放亮,似乎覓到知音。鏡頭一轉,鏗鏘有力的演講結束,Jones走到台下,期待著歐威爾的意見。
這位作家,居然遲疑了!歐威爾沒有正面回應,眼神、言辭微微閃爍。對於Jones 的演講和批判,歐威爾是存疑的,不完全相信,亦不作否認。
Jones 的論述得不到主流媒體認同,大眾紛紛指責他無中生有。他黯然回鄉,繼續向世人闡釋,很可能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真相。
社會相信的真實
這便是1932年人們的態度,他們取信自己願意接受的真實,他們喜愛Walter Duranty描寫的美麗新世界。否認Jones帶來的一手殘酷真相。
相比起Jones楔而不捨報導真相的精神,我們更應該警剔Walter Duranty製作真實的過程。這種真實可稱之為「社會相信真實」,經由群眾心理、情境和媒體真實來確立。
群眾心理
Walter Duranty、英美政府和蘇聯政府,在某程度上結成了輿論同夥。英國派出工程師到蘇聯協助建議。群眾本人心目中會認為,業已派出本國專家,蘇聯一方,不可能停滯不前。1929年至1933年的全球經濟大蕭條,亦使得人們需要一個光明的希望,最好是經濟奇蹟,指引人們走出經濟蕭條的抑鬰困局。
蘇聯的大躍進恰好填補了群眾心理。Walter Duranty 一系列報導,給予人們正面積極的希望。社會大眾選擇相信 ,蘇聯是美好的。況且,駐蘇聯的各國記者,都沒有特別報導蘇聯的嚴重問題,若然恐佈的事情正在發生,何解進駐莫斯科的各國專家,無人指出問題?
情境
一致唱好蘇聯的情境,是透過威壓達成。Ada Brooks,一位德裔女記者就相信,她的前男友因為採訪烏克蘭,遭到史達林政府滅口。極權透過殺人滅聲,掩蓋真相。警告、暗示、烕脅任何企圖接近真相的記者,務求令對方屈服妥協。
真相是摧毀極權的武器,掌握真相的記者必然是極權首要抹殺的對象。然而,殺人畢竟是終極手段,可以的話極權政府會挑選一位代理人,執行噤聲任務。Walter Duranty正是非常適合和能幹的人選。
媒體真實
「情境」建立之後,便要確立一套媒體真實。Walter Duranty 的一系列報導,無疑是蘇聯政府刊登在《紐約時報》的文宣,藉由一位獲得西方社會信任的媒體工作者、報人、具公信力的報刊,確立了「美好的蘇維埃」此一「媒體真實」。
只要沒有人打破謊言,這個媒體真實,就可以持續下去。維持媒體真實的方式比想像中簡單,加強威權管治和打壓,否認任何質疑的聲音。Jones的報導刊登,Ada Boorks 隨即被Walter Duranty 召見,強迫她在打字機前,打了一封Jones 的報導乃子虛烏有的「證言」。
製造一個謊言來掩蓋前一個謊言,低成本,高效益。
在這個關鍵時刻,Walter Duranty 更獲頒普立茲獎。得到權威無上加持,社會大眾更加不會質疑,自己相信的真實。無論Gareth Jones 掘到多少獨家新聞,社會大眾都肯定不會相信的了!
早死的良知
Gareth Jones終究過不了30歲,假若維基百科沒錯的話,他是在30歲生日前一天,在蒙古遭到殺害。
《新聞守護者》最警世的不單是Gareth Jones 的坦誠、機智和勇敢。它更加仔細地描述了,喪失專業操守的記者,如何操弄事實、愚弄社會大眾。
他們為權力服務,樂意甚至喜愛極權政府定義他們,發牌給他們,憑他們的「專業技能」換取各種特權。他們忌憚不願妥恊順從的同業,千方萬計置之死地以掩蓋自身卑劣。不知情的、不求甚解的群眾,把刀鋒指向獨具慧眼的智者。
無關乎真相,人們只在意自身利益。回鄉後的Gareth Jones 決定尋找另一個媒體大亨幫助,繼續報導烏克蘭饑荒。
Jones的同事兼同鄉,惡狠狠地對他說:
你已經毀掉你的事業,別把我的也毀掉。
理想中的記者,每一位都應該像Gareth Jones 那樣,無私無畏、熱血勇敢,不計較自身利益甚至安危,報導真相,永遠只以真相說話。可惜現實中這樣的人太少太少⋯⋯在暴政面前,你會選擇做Gareth Jones 抑或Walter Duranty?
或者學歐威爾埋首寫小說,比較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