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伯(萬梓良)靈堂上嚎啕大哭,誤認那張劇組準備的黑白照是自己已逝的妻。悽然動容。鏡頭一轉,幾個人麥路人戲謔地坐爆了道具棺材。
這一場,堪稱麥路人最可觀的劇情了!如果把它放在開場第一個鏡頭,似乎《麥路人》還有救,至少能讓觀眾進入故事的世界。如今卻像極了角色介紹。每個慘情角色輪流出場,個個身世不一,總是串連不起來,像人物小傳,又像折子戲。如果把電影斬件式,每個角色拍成一套20分鐘微電影,大概會比現在更有看頭。
三幕劇,缺了一幕
麥路人整套劇主線不明確,明明講了好多東西,帶出很多資訊,但到最後觀眾甚麼都帶不走。不是那種歷過千苦萬劫的虛空,而是浪費時間的空洞。
讓我回到三幕劇的基本,談談這部戲,雖然老土,卻很有效。
開場
故事的開頭以廢青顧定軒無厘頭賞了大嫂一記耳光開始,露宿街頭巧遇資深麥難民溥哥(郭富城飾)。溥哥領著顧定軒回到24小時快餐店,帶著他學習求生方法,交待各個麥路人背景。
在開場我們大致了解,主要角色的背景,以及一些在社區裡末路求生的方法。其中媽媽和囡囡的配對最容易觸動人心,嘛,很多導演都愛利用超齡孩童來搏觀眾同情,根本就是走捷徑。
這段開場的人物介紹一直延伸,延伸到溥哥身患重疾,才落幕。中間很重要的深化人物的衝突,不見了!
中場
中場的作用是加深角色的衝突,給予角色難題,待角色解決。中間主角們會遇上一些阻力,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和處事方式。
我眼拙,看不到中場在哪裡開始,哪裡完結。
故事的發展是不斷說明麥路人各自的不幸。等伯在餐廳裡等人,溥哥執著地不願回家,深仔繼續鬧彆扭,媽媽被逼背負更深更重的債務⋯⋯
《麥路人》角色設定十分細緻,每個人都有充足的時間交待出乎意料的背景,每個人都好慘。可惜每個人都不願直面問題,解決問題。衝突起不來的時刻裡,媽媽就很合情合理地過勞猝死。一個人死了還不夠,溥哥要患上絕症,來給這個劇收尾。
結尾
結尾原本是要解決問題,浴火重生。解決不了,也可以在努力過後,給予觀眾無力感。
劇組似乎從沒期望《麥路人》的角色,有辦法解決問題,不斷加深他們的悲情旋渦,沒有賦予他們改變動動機和動力。張達明飾演的口水祥,明確表達了這一點。不是無助,出於慣性的無法改變。
本來這一點亦足夠讓觀眾同情,然而電影好像是為了讓眾生退場般,草草地安排結局。媽媽死了,口水祥入獄,溥哥身患絕症⋯⋯連奮鬥和無奈都沒有,只有煽情的對白和畫面。沒有足夠引導之下,角色的遭遇直到完場,只是條列式的資料。唯一讓我留下記憶的,就是場境選得挺好,燈光和畫面很漂亮。僅此而已。
《麥路人》找到很好的題材,角色的設定也足夠細緻。卻為何總讓人覺得離地,無法投入劇情,甚至覺得劇組們浪費了麥難民這麼優秀和獨特的題材?我想在批評的同時,拋一拋書包,看看其他電影在其他作品裡,是怎麼處理。
溥哥
自己都唔知自己演緊乜溥哥的角色很好懂。一個前金融才俊,出獄後無處容身,流落街頭成了麥難民。電影給他安排了癌症,不過就我看來,溥哥應該給他精神疾病才對。
前金融才俊流落街頭這個設定,並不離地。麥難民之所以成為麥難民,本來就各有各的理由。《無家者》講座提及過一位年青人,多年來從事3C行業,因為勤勞獲老闆賞識,成為公司合夥人。沒料到老闆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跑路了,年青人血本無歸,落得在街頭流浪三餐不繼的下場。
況且流浪漢之中,患有抑鬱和精神病的人,不在少數。溥哥的角色設定,明顯是無法忘記昔日榮光的類型。即使流落街頭,他仍穿著那件舊西裝。這麼熱的天氣,這麼講求現實生存的溥哥,為何不把西裝脫手賣掉,或者抵押?
再來,他做慣大佬,在金融巿場上斬獲無數,到了麥路人快餐店,同樣是領軍人物。可是,他才是麥路人之中,最阻礙其他角色前進的人物。他會幫助角色「搵工」,給社署寫英文信,帶著深仔賣波鞋,推他入髮廊學師。這些看似是幫助大家成長,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他大佬心態作崇。
有學識的溥哥應該一早就尋找社工協助,勸告媽媽找學校社工也是可以。媽媽的身份不被承認,但囡囡有出世紙呀!領個綜援不成問題吧
那麼溥哥口口聲聲「替人搵工」,是否讓大家藉詞依賴,繼續留守快餐店,滿足自己的「大佬」心態?更何況,溥哥到底幫助了誰?從各人的遭遇,他甚麼人都幫不了,包括自己。
如果是我,我大概會狠心一點,給他安排個精神病。然後大家覺悟,以溥哥的方法是無法改變命運的,然後自己走出去。在溥哥最孤獨無援,一切破滅之時,街上巧遇母親,此時母親經已認不出溥哥⋯⋯
媽媽和囡囡
I, Daniel Blake (《我,不低頭》)描述一位長期貧窮的母親,逼於生活,暪著孩子們賣淫。《麥路人》都有一位最終淪落風塵的媽媽,卻無法獲得觀眾共鳴,得知她終於下海,心裡只覺得:早就應該啦!黑社會太仁慈了!一早就應該逼良為娼。I, Daniel Blake 則不同,我們真的會為母親的遭遇落淚,電影是怎麼做到的?
出場之時我們便聽到母親Katie Morgan淡然的控訴,她們家,是一個大城巿不願收留,驅逐至此的新參者。這是第一重,母親的不幸是社會和政府整體的結果。這家人在新社區,漸漸經歷了許多平凡的事,悲傷的有,小確幸也有。可是,命運並沒有改變,窮,這個事實,蠶食著Katie的意志。
扣人心弦的關鍵在於,饑餓。
《麥路人》的媽媽多次表現糧食不夠,媽媽不顧茶餐廳人們的目光,吃九指哥剩下的飯。派飯的義工見狀,可憐她們,送上新鮮飯菜,母女二人拿保溫壺儲起。
I, Daniel Blake是怎麼表現的呢?
媽媽Kaite帶著兩個孩子,造訪食物銀行。觸碰到架上的罐頭,Kaite忍不住,直接用手挖進嘴裡。
一分鐘也等不到了!這叫餓。
溥哥和深仔也餓。溥哥的餓是怎樣表現的呢?他打開社區共享雪箱,就像自家的雪櫃一樣,取出蘋果,吃得乾乾淨淨,瀟灑地掉進垃圾箱。
著力點和規模不一樣。I, Daniel Blake會感受到毫不留情的冷暴力多方面衝擊Katie。《麥路人》媽媽的壓力來源,則是爛賭奶奶一人,還要描寫得媽媽為了死去丈夫的愛而永遠照顧奶奶。奶奶不願改變,媽媽不肯放手,問題既然無法解決,解決掉人,眼不見為乾淨。
口水祥
街邊賣字,維不了生,淪落為慣性小偷。張達明飾演的口水祥,讓我想到九龍王帝曾杜財。
口水祥本來很好寫,可以寫他鐘愛藝術然而不被人接受,藉此控訴社會單一,不重視多元。又可以切入「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偷竊,是不務正業的藉口;又或者寫他瘋瘋癲痲偶然失去理智;又或者完全變成開心果,不小心為大家帶來麻煩,每每次歡笑結束⋯⋯
然而,我們卻看見了口水祥和溥哥,莫明奇妙的衝突。
溥哥大喊,我難道沒給你找工作嗎?
口水祥說,我只想明天起來不用捱餓啫。
這⋯⋯說服力不足呀!難道口水祥不能說一句:「溥哥你給我那雞膆咁多(極小極寒酸)的工作,不能滿足我呀!我口水祥他媽的只想賣字維生,體力勞動會剝削我的藝術天分。」直接讓觀眾憎恨口水祥,效果會不會更好?
若要令情緒在口水祥身上推高一個層次,亦不是沒有辦法。學《陽光普照》,殺掉一個危害角色安危的人物,例如口水祥搶劫途中殺死奶奶。總比他在監獄裡盯著一張靈異照片來得深刻。
等伯
等伯的人物塑造最完整。不過,也許太完整了,著墨太多,反而覺得等伯的作用是在觀眾快受不了的時候,「喊」醒大家。
等伯是一群人之中,最不需要幫助的一員。成為麥難民的原因十分奇特——妻子死在家中不願回家面對。肯定是神經病。他是眾多角色之中,真正有家歸不得的人,假如用等伯來表現世事無常,人生無力,《麥路人》也不至於被批評「離地」。
《麥路人》作為一個以社會現象為題材的故事,居然能做到離地,堪稱絕技。離地主因是人物遭遇,與社會真實事件、與觀眾的認知脫節。
麥難民一定不會受到店家歡迎、食客奇異的目光。等伯扮演著重要的起爆器,他觸發點低,自己的地盤不容他人干擾。干援的形式無窮無盡,食客經過時不友善地瞄他一瞄,捏住鼻子暗示麥難民身上有股怪味,又或者新來的深仔找不到座位,央求等伯「借」一個位過夜,頑固的等伯死活不肯。
《一念無明》針對他人的目光,做了很好示範。身為居於劏房的同路人,互相瞧不起對方。明明大家景況不好,沒有守望相助之餘,還要替其他人施加壓力。來自他人的目光,甚至同階層的人的目光。
一個不能離開快餐店的角色,逼他離開,絕對能創造出極大衝突,推向高潮。大可借鏡觀塘舊區重建,裕民坊麥當勞結業,逼迫等伯離開便利店。等伯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面對妻子離世的現實回家,抑或承受不了自尋短見?其他人又如何面對,寄居之地失去的困境?
結果其實不重要,只要讓觀眾知道,一個不能離開麥當勞的人,需要面對這個問題,便足夠。最基本,令麥路人們,共同面對同一個問題。他們是一夥的,不是嗎?
導演是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一,暴發戶「用錢撻」等伯,等伯反將一軍,用更多的錢「撻返轉頭」。注意,全部現金。(撻:嚇唬)
二,快餐店消毒一晚,等伯滾地、哭喊、撒鬧⋯⋯第二天回到餐廳裡繼續菢蛋。
關於麥難民,可以說的是⋯⋯
麥難民不是今時今日才發生,多次成為新聞題材,可是麥難民得到的幫助和關注,遠遠不及其他人多。按照我一位記者朋友的看法,乃是麥難民「不夠慘」,大家不覺得他們需要幫助。我想,背後大概亦存在著,只要努力就能擺脫現狀的精神影響。
神奇地這個一種邊沿的話題,被拉進了大銀幕,大明星、影帝當男主角,一反意料地獲得許多關注。走筆至此,我終於明白到,大家關注的不是麥難民本身,也不是社會現況。純粹是明星、卡司、大製作⋯⋯
- 《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李玟萱,游擊文化,2016:台灣。
- 《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一個年輕社工的掙扎與淚水》,李佳庭,寶瓶文化,2019:台灣。
- 《無家者生活誌》,香港社區組織協會。
假如電影能勾起大家對麥難民的關注,推介大家讀以上幾本書。不讀書也不打緊,找一個晚上去佐敦的麥當勞,買件蛋糕,買杯咖啡,坐下來,到天光,大概就能體會麥難民的生活。不知道劇組有沒有這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