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特約報導)去年10月,音樂人Oliver Ma(馬賦馳)在中環演唱《願榮光歸香港》被多名警察包圍,惹來大量關注。今年7月,他的身影再次在網絡瘋傳,短短兩星期便被警方拘捕兩次。
對於被捕,Oliver憤指濫捕已成常態、連在街頭演唱的自由也不被允許,「只要支持民主,你就永遠是罪犯」。
關於抗爭,他說他相信音樂的力量,「街頭演唱,就是我為運動發聲的方式」。
鏡頭背後,Oliver與其他年青人一樣經歷身分的迷茫,但在運動之中首次感到與香港人「connect」。
他的故事,是關於政治覺醒、關於面對強權打壓,也關於在紛亂的時代裡,勇於做自己。
街頭賣藝吸催淚煙後覺醒:你不找政治,政治也會找上你
現年21歲的Oliver Ma,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菲律賓人,在香港土生土長。因為三年前一個朋友賣給他一個擴音器,便踏上了全職街頭賣唱的道路。去年以前,Oliver與一般街頭演出者無異,總是應觀眾要求唱大熱的流行歌,Ed Sheeran的Perfect、Taylor Swift的Love Story⋯⋯
直至去年社運爆發。因為少數族裔的身分,也因為宗教信仰,Oliver以前並不特別關心政治。但去年反送中運動爆發後,有次他如常在中環表演,卻被一群經過的防暴警察以警棍指嚇收聲。警察走後,驚魂未定的Oliver原打算繼續演唱,卻突然感到眼睛鼻子異常痛楚──原來現場施放了催淚彈。Oliver非常害怕,即九秒九執拾隨身物品跑進地鐵站,並幸得途人急救。他記得,走進車廂時,周遭的人都雙眼通紅。
「我很激動,非常傷心又憤怒──為什麼這會發生?我根本看不到附近有人參與暴動,為什麼會施放催淚彈?」Oliver滿腦子疑問。「我只是出去唱歌,只是行使我的自由,卻被施放催淚彈。其實示威者也一樣,也是行使他們的表達自由。」Oliver形容,這次經歷猶如一記耳光,並令他和示威者連結起來。也是那時他發覺,原來不找政治,政治也會找上你,「你不能無視它」。
那時開始,Oliver更多地演唱與抗爭有關的歌曲,「難道當我看見人們在遊行,還繼續唱情歌?」於是,每次遇上示威遊行,他都會選擇唱The Cranberries的Zombie、John Lennon的Imagine和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等有抗爭意味的歌曲,因為「作為一個街頭表演者,我想與觀眾連結起來」。對他來說,「街頭演唱,就是我支持運動的方式」。
Oliver特意換上一件寫有「Silence is the absence of noise」的T裇接受訪問,問他有何用意,他思索了一陣笑道:「You know what it means」。
高唱《願榮光歸香港》:終於與港人連結
教Oliver成名的,是一曲英文版《願榮光歸香港》。原來早在演唱之前,他已在網上、在街頭聽過中文版本許多次──「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旋律,只覺得非常美妙,但我不明白中文歌詞」。直到去年十月某個晚上,其中一個觀眾向他點唱此曲,他才知道有英文版本,於是即場試唱了一次。Oliver笑着形容,首次演唱慘不忍睹,「幸好沒人拍下來」。
第二天,Oliver找來歌曲的和弦練習,在旺角街頭唱起了英文版《願榮光歸香港》。他仍清楚記得,當觀眾一起齊聲唱起這歌時,那種團結而滿有力量的感覺。「以前我只唱英文歌,雖然都是流行歌,但感覺不到與香港觀眾有真正連繫,好像只是因為人們喜歡就反覆唱。」但當他唱起《願榮光》時,圍觀的群眾亮起手機燈同聲和唱,「終於,有這麼一首歌令我與香港人連結在一起。」
去年10月尾,他在中環再次唱起《願榮光歸香港》,卻被多名警員包圍,甚至有防暴警員在場戒備。其實對Oliver來說,街頭演出被警察騷擾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以往幾乎天天都有警察隔數十分鐘來干涉。起初他總乖乖配合,後來卻漸發覺,警方所指「接獲噪音投訴」,或許只是例行巡查時的「劇本」。加上一次深夜在蘭桂坊表演,卻在沒有圍觀者下被警員粗暴對待、甚至搶走器材的經歷,令Oliver決定每遇警察,都要繼續唱歌、吸引更多群眾:「唯有圍觀的群眾才能保護我」。
由是也不難解釋,去年10月尾被多名警察包圍時,Oliver仍從容不迫地唱下餘下歌曲直至散場。那夜之後,他獲得不少關注,但也同時面對不少行內行外人的批評,說他唱抗爭歌曲博取光環和賺錢。Oliver坦承,因此承受不少壓力,亦陷入自我懷疑,加上不幸失聲又碰上疫情,他今年1月到6月都沒有再在街頭演唱。
去年12月8日的「民陣國際人權日遊行」,Oliver Ma曾在德輔道中、畢打街交界獻唱《Hero》、《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等歌曲,詳見報導。
兩星期內兩次被捕:只要支持民主,就永遠是罪犯
直至今年7月,《國安法》通過,Oliver有感法例要製造恐懼、使人噤聲和不敢出來,原本消沉的他反而被鼓勵了:「這已經超越政治,是侵犯言論自由了。我覺得我更要出來,為人們唱有關希望的歌。」豈料Oliver重拾結他演唱不久,便被拘捕了兩次。「以前我真的相信警察除了來騷擾我之外,不能拘捕我⋯⋯」他苦笑,「但《國安法》通過後,感覺警察變得更嚴厲了。」
Oliver憶述7月尾他如常在中環表演,一名在場的老婦突然上前指罵他,又搶走他的咪和腳踢結他盒,威嚇會報警,二人一度口角。警員到場向老婦了解後,沒有帶走老婦,而是上前拘捕Oliver。當時警員不停以廣東話向Oliver讀出罪名,但他完全無法理解,是直至被鎖上手銬、帶返警署後才得知以「刑事恐嚇」被捕,「感覺就像被人綁架」。
I won't be silenced, because I stand for justice and I stand for the truth. Yes, I was arrested, but no, I am not a...
Oliver說,到達警署後警方花了數小時找傳譯員,期間有警員罵他「自私」、「同其他『曱甴』一樣」。錄完口供後他取回自己財物,但賴以維生的結他和擴音器卻被警方扣起,聲稱用以協助調查。「我是因為刑事恐嚇,而不是街頭表演被捕」,Oliver不明白樂器與案件有何關係,生氣得一個星期都沒有再表演。在他看來,警方扣起他的樂器乃出於政治動機,「這完全是濫捕,他們只是想我收聲。」
Oliver很快買來新結他,8月初再重返街頭。8月8日,他單手戴上玩具手銬於同一位置演唱,卻再遭警員搜查。他先是因沒戴口罩被票控,後來警員再稱他引起公眾聚集,若不離開便會控以「阻差辦公」。Oliver為了保護自己,再次唱起《願榮光歸香港》,警員未幾便將他押上警車,後再因他的玩具手銬控告「藏有攻擊性武器」。
對於再次被捕,Oliver說已沒有第一次那樣害怕,並帶點無奈道,「濫捕已成常態」。他不排除因為政治立場而被針對:「如今只要你支持民主,政府都會對付你」、「你永遠都只會是罪犯,不會是受害者」。
諷刺的是,當日Oliver戴上玩具手銬,就是想表達現今在香港,隨時都可能因為各種荒謬的原因被當作罪犯,即使只是在街頭唱歌也無可倖免。他的再次被捕,便恰好反映出他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只要支持民主、與政府持相反意見,)You are always criminalized」。
從「少數族裔泡泡」到街頭:開始覺得我是香港人
反送中運動以來,不少少數族裔均參與其中,「we connect」、「我們都是香港人」等語句不絕於耳。問擁有一張混血臉孔,在香港土生土長的Oliver,如何看待自己的身分?他顯得有點茫然:「我也不太知道我的身分⋯⋯很奇怪的,作為一個混血兒,你會以為你同時屬於兩個群體(香港和菲律賓),但其實對兩邊而言,你只是一個alien。」
在非華語學生為主的學校長大、與家人主要說英文、廣東話和菲律賓話也不大靈光,Oliver畢業以前,一直活於他口中的「少數族裔泡泡」之中,對身分問題從沒細想。直到他在街頭演唱,親身接觸大眾,才發現單單是他只唱英文歌、而不唱廣東或國語歌的「語言障礙」,已足以形成隔膜。
是一曲《願榮光歸香港》將Oliver與其他港人拉近。他仍然記得第一次,以及之後很多次唱這首歌時,被觀眾包圍的感覺。「那刻我開始覺得,我真的是香港人⋯⋯我有這些人的支持、我在這裡出生、我有一半華人血統,我真的屬於這裡。」
事實上,少數族裔身分以外,Oliver也很自豪地承認,自己是LGBT+社群的一員。他曾女扮男裝翻唱Taylor Swift的Love Story、又以同性戀情節演繹情歌,如此安排不為嘩眾取寵,只是為了透過畫面述說「我是誰」。Oliver笑言,獲取關注後,不少人留言笑罵他的打扮,而他的回應則是拍攝另一個更大膽的MV:「他們叫我不要這樣做,我就想做更多。」我行我素的態度,與他面對警察和異議者時同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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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期間進出過不同朋友圈子,Oliver說,現在他可算是「黃圈」的一分子。對於被捕後網上討論區、被捕人士關注組等紛紛轉發他的消息,又有許多網民留言支持他,他既驚詫又感激:「我原以為沒有人會理我」。
被捕兩次後,Oliver曾試過轉去其他地方表演,但效果都不如中環。「我知道我仍然可以唱歌,但同時隨時都會面對警方濫捕」,他嘆道。若然仍持續被警方針對,可會有天放棄全職在街頭賣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說起未來,他眉間難掩失落。
「但我仍會繼續嘗試玩音樂。」自小便熱愛表演、中學畢業後決定全職賣藝,Oliver不想這麼快放棄對他視為「生活態度」的音樂。因為去到最尾,音樂一如示威、一如為性小眾發聲,也是關乎「做自己」的自由。
記者:湯璧瑜、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