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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前專訪】投入社運13年 鄧建華:「反送中」運動徹底改變認知

【入獄前專訪】投入社運13年 鄧建華:「反送中」運動徹底改變認知

(獨媒特約報導)任職職工盟幹事的鄧建華在去年10月的反《禁蒙面法》示威中被捕,他的背包被搜出一支伸縮棍。案件本來上星期開審,可是剛開庭不久,他便承認控罪了。他神情很平靜、來旁聽的人也很平靜,有嶺南學生會莊員、學聯莊員、職工盟同事和社運界的各方好友等等,若果這裡不是法院,還真像疫情下久違了的社運人士聚會。他們對此毫不感到意外,沒有哀傷的氣氛。鄧建華在這一天來臨之前,早已慢慢的跟家人、朋友準備入獄的事宜,做好期望管理。

律師求情時說,鄧建華自2013年起入職職工盟,首4年擔任外傭工會的組織幹事,幫工友追討欠薪、關注中介公司剝削情況,是一個關心弱勢社群的人。

最終的監期是4個月,與他所預想的差不多。

他被這宗案件纏繞的時間不長,去年10月6日被捕,立即獲警方保釋候查,直至《簡易程序治罪條例》的半年起訴期限將至,他方始獲得警方的一通電話,告知他正式被起訴,罪名是管有攻擊性武器。

今年4月,案件第一次提堂,那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過堂」,庭上宣讀控罪、問鄧建華是否明白、談好保釋條件後,便完成手續,可以離開。可是同一日、同一間法院內,有另一名也是當日被捕的少年提堂,鄧建華到少年庭外等候他上庭後,才一同離開。在法院大樓外,30歲的鄧建華有個明顯的肚腩、下巴留著鬍子,與一群10多20歲的少男少女打成一片,若果不是那個熾烈如火的夏天,這些看似南轅北轍的人,究竟還有沒有命運交錯的一天呢?

鄧建華說,選擇出來抗爭,他已準備好隨時面對檢控,甚至是監獄。

開審前的幾個星期,香港掀起不少風風雨雨,立法會選舉取消、現任議員的去留爭議、疫情⋯⋯鄧建華工作上也忙得不可開交,經常在辦事處通宵,「所以無乜時間去覺得自己等候緊審訊。」

即使假日,他也忍不住回辦事處閒坐,無所事事的任由一整天過去。那天擱在他枱面的,是一疊剛從書店買回來的戰利品:李智良的新作《渡日若渡海》、徐賁的《暴政史》和《走入亞細安:臺灣青年在東南亞國家的第一手觀察報導》。這陣子他四處逛書店,預先準備好帶入獄中閱讀的書籍。他最想讀關於東南亞的歷史、新聞和佛學的書。

若果2019年沒有爆發「反送中」運動,他與社運朋友們大概會一直處於「社運低谷」中,彳亍前進,尋覓自己的路向、著力點與位置。他原本可以盡情地看書鑽研東南亞歷史,或是了解其他國家的社會變革過程,每隔數年便去一次印尼大選採訪。

「點知最後的革命現場就在自己屋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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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他第一次被捲入官司裏頭。

2011年,政府強硬推行替補機制,以防止「五區公投」的情況再發生,在民情壓力下,政府才勉強舉辦兩次公開咨詢會。

那時鄧建華是學聯的代表會主席,與學聯同學、社民連和「V煞仔」雲集科學館會場,怎料大部份座位已被支持替補機制的市民佔據了,但是保安員拒絕讓更多人進內,予人感覺是想阻撓反對聲音進場。門外的不滿情緒升溫,不久後,大伙兒便強行闖進了會場,還與支持政府的市民對罵,咨詢會隨即中斷。

事發後不久,鄧建華和當時的學聯秘書長陳倩瑩被指參與衝擊,遭警察上門拘捕,罪名是公眾地方擾亂秩序,同案被告還有「長毛」梁國雄和黃洋達。經歷審訊後,案中所有被告均被裁定罪成。

從前示威者背負非法集結或擾亂秩序罪,刑罰不外乎罰款或社會服務令,即使監禁也可以緩刑執行。當裁判官宣布,鄧建華與陳倩瑩被判監三星期時,是出乎整個社會之外。現在回想,「聽到果吓係有啲⋯⋯心頭一震,但是好快即時申請保釋,其實都無乜時間去諗驚定唔驚,或者是否一定要坐。」

兩名大學生因為抗爭而被判監禁,儘管那只是三周,在當年的時空來說,是一件社會大事,媒體紛紛報導,學生發起聯署和寫大字報聲援,群情洶湧。

2011年的案件與2019年的案件之間,表面上都是示威的檢控、程序都十分相似,不過鄧建華認為,2011年的案件至多是教會他知道自己會面對怎樣的司法程序,所以遇上2019年的檢控時,沒有太驚懼,但是兩件事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比性。「坦白講,你在十年前的時空裡面的話,你『衝衝子』可以預期的代價是⋯⋯都幾可以接受的吧」,「咁你2019年喺條街衝、搵條命博、搵對眼嚟博嘅」,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直至2014年,高等法院裁定兩位學生上訴得直,撤銷所有定罪,鄧建華這官司才告一段落。而他也很少再主動提及這件前塵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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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建華的大學時代,正值社會逐漸政治化、新社會運動萌芽之時。可是他畢業後一、兩年左右,雨傘運動爆發,迎來另一種前所未見的社運範式。鄧建華坦承自己當時的學聯身份認同仍然很強烈,對雨傘運動的分析框架往往是以學聯和學運為中心,加上當時剛入職職工盟不久,大部份時間都是與同事結伴前往佔領區,工作也多是支援職工盟和學聯,所以「未必識到運動中 ordinary 的人」,以致未能掌握群眾的想法。

現在回想,鄧建華說:「我覺得我在雨傘係遲鈍。」

雨傘落幕不足5年,沒人想過香港竟迎來一股更大的反威權浪潮。

社運範式又再一次改變了,跟雨傘運動截然不同。鄧建華非常好奇於動員是如何發生、源頭在哪,他很想觸摸到這次「反送中」運動的脈膊。他亦都驚嘆於,這不是一個單一議題運動,已經不是公民社會運動,而是一場「全面開戰」(total war)。

談起「反送中」運動,他總是雙眼發光,對各種富於創新、不斷轉化及自我修正的行動模式嘖嘖稱奇,也經常將「年輕人教曉了我很多事」這話掛在口邊。

問他具體學到了什麼,他卻沉默地思考了接近一分鐘,才緩緩地把腦海裡組織好的句子吐出。

「運動既有的邏輯是所謂累積力量鬥長命,但是這個運動剛剛好相反,佢講嘅係『now or never』與及『攬炒』。其實如果你和稀泥地講,就會話『兄弟爬山,兩個都無錯』,但我覺得不是這樣。」

「而是『鬥長命』和『累積實力』,你要講到和做到,你累積得來,你真的預有一日要你『打仗』的時候,你是出現的,你是賭身家那樣賭的。你要有一個『now or never』的心情和狀態,你才有資格講『鬥長命』。」

「而這一種『now or never』,很容易被視為不成熟的判斷或狀態,但其實我覺得在香港的 context 入面,它比起所謂任何一種『長久民主運動策略』的講法,是成熟得多。原因就是,它才是清清楚楚地話俾你聽,實相是怎樣。而不是表面上一國兩制,大家有少少權利,滲啲權利俾你,讓你有啲空間,公民社會可以有咩實踐、有啲咩自由,咁就算。」

「我覺得真的徹徹底底的對這些認知的改變,是在這點上。」

「這一種狀態,或是啲人 frame 了做『加速主義』,其實背後他們才是最認真對待香港人本身有的自由,是從北京的手指罅流出來,現在它收回是遲早的事。這一種判斷才是對現實最清晰的分析。」

七一前夕的「煲底」畫面尤其深刻。他很記得有一個人,演說似的,把7月1日說成是整個運動的 last day,因為七一是最後一次可以動員那麼多人的行動,之後便不會再有這個機會。「運動的死亡相當於香港的死亡。我很記得,6月30日,這樣的氣氛在煲底。」

「那時我覺得,嘩,從來不會諗,點解係運動的 last day 呢?但這個 framework 那時是很深入民心喎,啲人真真正正係咁樣諗嗰喎!很有意思喎呢樣嘢。」鄧建華說,正是這種想法、這個氛圍,導致7月1日示威者衝入議會廳。

「唯有這種末日感導致他們能夠 catch 到,那個運動的能量正是源自於此,去造就到呢樣嘢。」

鄧建華不否認,他這種理解與職工盟同事之間存在著張力。2020年,他開始思考更多工會工作介入運動的實踐。

⋯⋯⋯⋯

2007年,香港主權移交剛好10週年,鄧建華踏足佔領皇后碼頭現場。別人說,幹嗎還留戀殖民時代建築,留著恥辱的標記呢?然而他在這裡捕捉到自身與這城市的獨有連繫。

出身於基層家庭,但酷愛文藝的他,往往不會有餘錢買票進場,只能四處打聽何時何地會有免費電影放映或公開活動。

那天,中六的他到了香港藝術中心參與「我城」放映會。對於家住荃灣的中學生來說,「過海」到香港島是挺難得的機會,所以活動結束後,他沒有立即回家,而是沿著海傍走到鄰近的皇后碼頭,親眼看看留守的情況。

與鄧建華打開話匣子的,是當時的「本土行動」成員朱凱廸和「自治八樓」的社運人士。當年行動者在碼頭頂蓋紮營、睡覺、掛大字橫額,全城矚目,主流社會卻只流於以「集體回憶」、「保育」來解讀這一系列行動。所以,當鄧建華聽著朱凱廸細數香港人的抗爭歷史,談本土意識「第一人」蘇守忠在天星碼頭絕食,談保衛皇后碼頭運動作為保衛歷史記憶的戰場,這一切,對於鄧建華來說是聞所未聞,當下感到非常新奇、有趣。

他們初次見面就交換了電話。朱凱廸一有活動,便會打電話邀請鄧建華出席。一次在碼頭舉行的研討會上,鄧建華再次聽到有人從頭說一遍香港人抗爭的故事,從火紅的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殖民政府開放區議會選舉,壓力團體紛紛走進代議政制,然後是香港前途談判、九七年主權移交⋯⋯他很記得當日的講者是羅永生及陳順馨,「這深深吸引了我。」鄧建華說,保衞皇后碼頭運動的論述揉合了歷史話語的爭奪、庶民歷史、城市規劃、公共空間、後殖民論述等,「所以我的啟蒙是很多元的。」

後來鄧建華到皇后碼頭的次數愈來愈頻密,留守者都認得他了,每一次見到他,總會道:「?仔來了!」有時鄧建華列席留守者的會議,當時有葉寶琳、周思中、陳允中、陳景輝等,即使他甚少發言、只有聽的份兒,但是能夠觀察他們的討論,也足夠讓他逐點學習、累積。在謝至德的攝影集《皇天后土》裡,還可以見到他的人像照,把18歲的他凝固定格。

母親知道鄧建華有參與留守,但是沒有說什麼或是表態反對。鄧建華很多年以後問起母親,為何沒有阻止他參與社運,他不太記得當時母親回答的 exact wording,大概意思是知道他「隱隱約約做緊啱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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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建華入獄後,朋友替他在 Facebook 貼出預先寫好的短文。

「抗爭有時,入冊有時。一旦認識到自己與政權之間的關係,一旦覺得要『回應』,人就不得不反抗。」

「這是煲底之約的必經之路,我們或許正為當下要做什麼事而躊躇,但對於這些『必經』,我們不必憂惱。」

「在街頭,我們與手足相遇;在世界,我們正置於各地的反抗浪潮。我們絕不孤單。」

入獄前,問他有什麼說話想跟身邊人或香港人說,他先是欲言又止,突然之間嘀咕起來:「啲人話我太樂觀⋯⋯但我唔覺得自己樂觀」。

「現在才是所有的機遇的時空,而不是所有嘢都無得搞⋯⋯錯晒!掉返轉頭,現在才是所有嘢都有得搞⋯⋯最珍貴的時刻!」

後記:散庭後,30多人在法院囚車出口等待,頭頂上是熾烈的陽光。警察聞風趕至,高聲宣布在場人士違反限聚令,警告會作出票控,原本的人群,不得不兩個兩個的分散站在整條街道上。這個時代,政權可以利用各種理由和名義,將一個個人打散,力量難以凝聚,的確難以不感到悲觀。鄧建華又憑什麼顯得充滿希冀呢?所謂的機遇又是什麼機遇呢?有待重聚時再細說。

記者:黎彩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