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周開始,莫名的鬱悶。上周做了一個訪問。外國的媒體。善意的記者,讀了《黑日》和《人皮刺繡》而來,而他的問題,主要是圍繞《黑日》、文學、抗爭和國安法。
做完訪問後,就一直像失去了立足之地的不安。我細想了很久,問題出自哪裡。我覺得,無法向對方準確而充足地傳達,那些我所經歷過的關於這城巿的狀況。當然,我可以說,已寫了出來。但,文字是一個層次的溝通,隨之而來的訪問或講座,是另一個層次的傳遞。書寫是孤獨的事。但訪問,就是會偵測到,問和答的兩端有沒有藉著訪問,從各自的所在,踏出了一點點,到達了溝通而來的那個共同之地。因為《黑日》裡有一個現實出現過的世界,而那並沒有過去,仍然在這個世界持續著,像一種惡的輪迴。以往,為了其他作品而做的訪問,我並沒有那麼在乎,訪問的人是否能明白小說中所敘述的世界,因為說到底,那是我的世界,雖然也有跟共同的世界接通的部份,但那終究是類近一個隱蔽之地。但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好像必須運用所有的溝通能力,指出那個共同之地的所在。例如,何謂暴力,並不能只是看到抗爭者所用的汽油彈,也要看看當權者沒有血也沒有爆炸場面卻造成更大威力的謊言。
但我覺得,我說出了的話,並不足以表達背後那團龐大的黑霧。
生命的種種痛苦之中,我覺得最磨人的一種是,被奪去了語言或聲音。
讀到白羅斯的抗爭者屍體吊在森林裡,警方說無可疑。死者以死狀叫喊,但被更巨大的聲音掩蓋了。
下午,執法者在記者招待會說,去年721在西鐵站白衣人無差別襲擊是兩個派別的人士勢均力敵的打鬥。早上,當天報案和到事發地點支援的議員以暴動罪被捕。
那位記者是友善的,也是我想與之溝通的對象。因為他沒有經歷過這裡的事,有一種中立的冷靜,但他願意理解。在當權者建立其與事實不符的敘述世界的同時,配合不同的法例和大量拘捕,我心裡有時會出現一種聲音:你所說的不會有人相信。這世上有太多種不同的現實,這只是你的主觀現實。
一個人的世界被其經歷所構成,而其經歷會交予他至少一個特別的任務。我知道,或許,終此一生,也要和那種聲音磋商甚至搏鬥。我也知道,將會重複地體會許多溝通的挫敗。因為,真正的溝通,是一方說出了一堆話,然後,另一方以他個人的觀點和經驗,自由地理解,雙方之間會有一個空隙,那可能不符任何一方的期待。但對溝通保持信念的意思就是,不因為那個空隙而生出的懷疑或恐懼而放棄溝通或言說。溝通,無論是交談或書寫,都很艱難,而因為這麼困難,生命還是值得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