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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新書被拒印、落筆感被「無形國安」注視 本土派評論人盧斯達如何寫下去?

【專訪】新書被拒印、落筆感被「無形國安」注視  本土派評論人盧斯達如何寫下去?

(獨媒特約報導)6月30日,《國安法》通過,全城人人自危。政團解散、政治人物離港,臉書上口號變成符號、歌曲改為數字,在報章撰寫專欄多年的作家,亦紛紛宣佈封筆。

在網上寫政治評論十多年的「無待堂堂主」盧斯達,坦言新法通過後,每次落筆都「感覺有國安坐咗喺前面」。他一本講述中國和香港歷史的新書,近日因為印刷廠拒印,亦急急叫停。

當網上言論分分鐘可以入罪,寫或不寫?又該怎樣寫?又或者,下一步要問的是,如果有一日再做不了自己,走不走?

「我會驚死、我會驚比人拉、我會驚洗頭艇嗰啲,如果你真係攞把刀降住我、攞支槍指住我,咁我可能會改口囉,為咗生存。」盧斯達說得坦白。「但係我心裡面嗰樣嘢冇改變到喎,冇辦法,冇辦法㗎喎真係。」

「如果有日我突然間唔寫政治啦,咁大家就知我可能畀人揸住春袋啦。」他朗聲笑道。

但在此之前,他說,「想寫到最後一刻」。

* * *

無法出版的新書

《國安法》剛通過不久,盧斯達便收到通知,說印刷廠不印了,他的新書出版無期。

這本盧斯達形容為「一啲危險性都冇」的新書,講述中國由史前到民國的歷史,也追溯香港本土意識的起源。大學時期研讀歷史的盧斯達,說他希望在官方史觀外,提出另一種說法。

他坦言,沒有想過出不到書:「感覺上以前講嘢比較激,以前都出到,點會而家出唔到呢?」他以前那幾本旗幟鮮明、「好撚激」的書,曾在《明報》旗下出版社出版,從無遇過任何干預或修改,如今在公共圖書館架上,甚至沒有被覆檢。

不過,「我又唔覺得好失望。」盧斯達多番強調,出書於他而言只是「紀念品」,何況在互聯網時代,要傳播意見很容易,也不一定需要書。

有人勸他去台灣出書,但盧斯達覺得,問題根本不是能否在台灣出版。他擔憂的是,整個行業、甚或整個香港,在《國安法》條文含糊不清、當局尚未執法時,已開始猜度那條「紅線」在哪:「言論空間進一步收窄,但個空間唔係人地?死你,或者逐個上嚟燒你間出版社,而係大家自己驚咗先。」

他最不想見到的,是《國安法》最終成功「移風易俗」:「唔淨係阻嚇你咁簡單,而係通過阻嚇令你慢慢形成一個自我箝制嘅文化。呢個對於香港係一個永久嘅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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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筆時的無形國安

但阻嚇是真實的,恐懼也是真實的。《國安法》通過後,盧斯達收到來自中國的「溫馨提示」,暗示他如果繼續寫或會觸犯法律──「當然唔係兇神惡煞,但感覺到被注視,呢個認知都係不安的」。

他也承認,「(現在)每次落筆時,寫長文又好、短文又好,都會感覺有國安坐咗係前面,然後就會自己審查一次,嘩呢啲會唔會『咩』呢?姐係每次落筆都會有個交戰。你feel到個法例真係移風易俗,嗰吓無形嘅國安出咗嚟,你已經係畀佢影響咗。」

一想到昔日遠在天邊的「以言入罪」或在香港發生,盧斯達直言「諗唔到點面對」:「因為⋯⋯廿九年嚟你都覺得,鳩噏應該冇罪嘅,鳩噏咋嘛,最多咪人哋話你得個講字,咁supposed係唔會有刑責㗎嘛,除非係誹謗。」

但今時今日,當只是做「鍵盤戰士」也可能獲罪,盧斯達說是完全違背他由小到大對言論自由的認知。「去到言論都唔畀,咁會唔會去到一個位係連諗嘢都有罪?姐係我諗過、或者曾經相信過、或者而家都相信,會唔會咁都⋯⋯?」

「以前只有泛民啲人趷我,或者左膠、熱狗⋯⋯但而家突然面對一個政權或者國家威嚇你唔好講嘢,真係第一次,真係mind-fucked嚟㗎呢個,真係冇諗過。」他苦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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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國安法》通過翌日。(資料圖片)

跪或不跪 有分別?

當「文字獄」隨時可能發生,可有想過不寫?「我真係想像唔到」,盧斯達毫不猶豫地答,「因為我喺網上已經寫咗十幾年,我嘅人生基本上就係不停同時事或政治發生關係,我係想像唔到一個唔寫嘢嘅自己。」

何況,不寫是否就代表安全?「最慘係,even你悔改都好,都唔代表中國會比條生路你喎。」就像當年梁天琦參選立法會簽署確認書,仍難逃DQ命運,盧斯達意識到,「你喺一個屠夫面前跪,都只係臨終前畀佢羞辱多次。」

當黃之鋒、李柱銘也被當成港獨份子,盧斯達很清楚,政權打擊人從來不視乎他實際做了什麼,而是看有否政治效果,「好多位可以踩到佢條尾,其實真係冇得去估對方係做咩。」

「繼續寫當然有危險啦,」他頓了頓說,「但問題係喺中國影響之下嘅世界生存,係點都有危險,你係冇辦法100% safe」。

烈士與龜縮之間 過得自己過得人

思前想後,還是繼續寫。以「無待堂」起家,在網上寫政治評論十多年,對盧斯達來說,發表意見的自由是一個人基本尊嚴所在,同時也算是一種社會責任。

「你話我係咪好好好鍾意寫呢啲呢?其實留意政治本身係對身體健康唔好㗎啦」,盧斯達輕嘆。但他所以繼續寫,某程度是因為想在主流傳媒和政治界,表達較「少數」的聲音:「想為自己亦都為自己嘅同輩爭一口氣」。法例通過後,自言近年已過「全盛時期」、寫作「相當溫和」的他,思考一大輪還是發現文章無甚好修改,「咁咪照寫囉」。

但作為「本土派健筆」,不是隨時都可能觸犯分裂國家或顛覆國家政權罪名嗎?「有啲嘢會避忌咗」,盧斯達承認,例如是,不能直接講「嗰四個字」。「咁當然都係一種『跪』來的,最嚴格嘅標準嚟講」,但盧斯達覺得,除了那四個字,其實還有很多值得述說。

「我覺得口號係重要嘅,咁但係⋯⋯哇全香港都嗌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仲唔夠咩?」他強調,當社會心照不宣有了對未來的願景,仍可以繼續深化論述作為人們的思想資源,例如重構對歷史的理解;也可持續與不同版塊溝通,嘗試說服他人。當然,「去到最後,都係講返香港人嘅身分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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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4日晚上,攝於維園。(資料圖片)

所以,問題也許已不是跪或不跪。「我唔係完全嘅烈士,亦都唔係完全嘅龜縮,因為我知道大家都唔會做到呢兩種人,大部分人都係中間。」盧斯達仍然很坦白。「所以我覺得我哋所有人都有一個責任,或者一個需要去摸索一種過得人哋、過得自己(的生存方式)。唔會覺得自己跪低咗冇撚用啦,但亦都唔會話白白咁無謂犧牲咗。」

講到最尾即是,我們選擇如何面對這個兇惡的世界?「我只可以盡量⋯⋯盡量⋯⋯盡量保持自己囉。我自己都當然好恐懼啦,但都盡量唔想散播啲恐懼感出去。」

盧斯達始終覺得,那些明顯被針對的「枱面人物」慌亂不緊要,最重要是有份建構這一切的「枱底人物」,不應首先被法例嚇倒──「我會安撫啲人,你冇嘢嘅,反正你唔係top list度,你仲安全過我好多,咁我又比起黃之鋒嗰啲安全好多。」

「咁靚嘅嘢一下就無哂,真係有啲唔抵」

就像所有面對一定政治風險的人物,《國安法》通過那陣子,盧斯達的朋友和家人都有問他,走不走?但盧斯達說,他不想離開香港。一來因為離開也不保證安全,二來也因為,不想與香港脫節。

「香港個實際環境就係我諗嘢或者寫嘢嘅source嚟,一旦斷絕咗,我自己就變咗民運模式囉(指天安門事件後流亡海外的學生領袖),我就唔想」,他說。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有時你simply喺香港居住,已經係一種講嘢嘅資格。」

這種對香港的眷戀,到底從何而來?盧斯達說,自己從小到大都是沒有團體感的人,但他頭一次找到歸屬感,是在本土派。起初可能只是年少時「共同面對中國人踐踏」、「一同受打壓」那種同仇敵愾,但後來,就慢慢昇華轉化成對整個香港的感情。

這些年他見證著本土派的興衰發展並參與其中,如果此刻要離開不再回來,「就覺得呢十幾年嚟好似⋯⋯斷咗咁囉、消失咗咁,或者呢十幾年一齊共同的經歷突然不再存在。」

「好可惜囉。」他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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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壞的時代笑到最後

對於香港的未來,盧斯達說,雖然目前情況很壞,但長遠仍然樂觀。「我細個嗰時覺得香港好撚絕望」,他笑道。但他形容,現在香港人的心理狀態已經與昔日很不一樣,在動盪之中成長、「沒有英殖年代安定幻覺的殘餘」的新一代更是令人刮目相看,「香港人思想的改變只會越來越快」。

有些人或會認為,在香港爭取任何訴求已經不可行。「如果你咁諗,你係乜撚嘢都唔駛做,你嘅生命都會枯萎,係咪先」,盧斯達笑說。「你梗係要覺得呢個世界上有啲嘢好難做,但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㗎嘛,我覺得,呢個係基本做人嘅態度啦。」

所以在新時代,「最重要咪⋯⋯唔好死,飲多啲水囉」,盧斯達說的時候,很認真。畢竟去到最尾,「邊個定義香港,就係睇吓邊個笑到最後。」

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