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特約報導)一年前,人們一邊說著害怕「秋後算賬」,一邊誠惶誠恐的站了出來,上街、罷工、抗爭。一年後,社會抗爭氣氛轉淡,白色恐怖隨《港區國安法》無聲來臨,「秋後算賬」悄然浮面。
教育界是首當其衝的行業之一。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下,教師連在課餘時間,也得小心翼翼:說一句「敏感」的話、like一個批評政府的帖子、參與一次合法遊行,已有可能令他們失去工作。
《獨媒》訪問了數名因政治立場而收到投訴、或遭校方打壓、甚至失去教席的老師。中學通識老師、教學助理、大學教授,紛紛躲不過這場風波。在《國安法》下,他們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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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留意過去一年社會運動的香港人,大概都看過這樣的一幅漫畫:晚上,一名躺在床上的男孩不願入睡,雙眼緊盯著手機屏幕;然後,他放下手機,用雙手掩著臉大哭。
黃sir說,這是他最為人熟悉的作品,也是他最喜歡的作品——至於當時,他為什麼會畫下這幅作品、是不是因為社會上發生了某件具體事件,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那段時間自己幾乎每個晚上都是這樣渡過的:睡不著,看手機,然後便哭了。
他在大學主修藝術,畢業後修讀教育文憑時,選擇副修通識,最終當上中學教師。閒時喜歡繪畫的他,在去年5月開設 Instagram 帳號「vawongsir」,發佈各式時事漫畫作品,卻因此接獲匿名投訴信;上月,他突然收到學校通知,指來年將不會與他續約。
他隨即在vawongsir的帳號分享自己不獲續約一事,並說:「老實說,我跟女拔楊老師不可相提並論,他比我付出及犧牲多很多很多,我只是一個略有少量同行者轉載的業餘插畫創作者。但可怕的是,一個視藝老師課餘時間畫畫也是錯的!」
一年前開帳戶畫政治漫畫 曾收教育局匿名投訴
在學生面前,黃sir從未承認過自己是 vawongsir —— 每次學生問起,他總是左顧右盼,說不知道。不過,他承認不少學生早已「認定」他是,「憑著畫風同技巧,其實有唔少學生覺得我就係 vawongsir;一個人覺得係,好快就傳到所有人都覺得係。」
在大埔區某中學工作近三年的他,負責教授視藝科和初中通識科。他解釋,當初開設「vawongsir」帳號,單純是為了做「藝術」,而非做「文宣」:「你仔細啲睇,我從來冇喺作品入面鼓勵學生罷課、上街。」事實上,他確實不支持學生罷課抗爭:「(抗爭)應該留返畀大人做,佢哋仲細。」
但今年1月,他突然被校長召見。校長稱收到教育局通知,有人以匿名投訴「vawongsir」帳號的插畫「唔恰當」,要求黃sir表明是否帳戶持有人,並解釋有否曾以私人帳號讚好「vawongsir」的帖子。黃sir形容,當下只覺得「好恐怖」:「明明我嗰私人帳號較咗『不公開』,點解教育局會知道我like咗自己嗰page?」他向教協求助,以質疑「匿名投訴的真確性」為由回覆,拒絕回答上述問題;其後學校停課,他再沒收到任何通知,事件最終不了了之。
校方稱資金不足拒續約 提凍薪留職被拒
黃sir清楚記得,校長當時曾經答應,不會因此事影響學校與他續約。未料,上月尾上司告知他學校資金不足,故將不會與他續約。翌日,黃sir直接與校長對質,提出可以凍薪留職或轉為半職等條件留下,但校方不肯退讓。
從未接收過任何與教學有關投訴的黃sir,不禁質疑「政治立場」似乎才是自己被辭退的真正原因:「如果真係純粹因為資金問題,佢應該唔會拒絕我嘅條件⋯⋯如果我唔係有呢封投訴信,我唔會係第一個俾人唔續約。」
原為家中經濟支柱 母親為長期病患
他在 vawongsir 的帳號分享了自己不獲續約一事。這次,他畫的配圖是一名站在課室的老師——那名老師和他的樣子有點像,臉上沒有笑容,嘴巴被人用手掩住,黑板寫上「各位同學再見」一句。
「我緊係唔想冇咗份工啦!」黃sir是家中經濟支柱。他說,自己不是沒憂慮過自己會不被續約,也曾不止一次開玩笑似的對家人說「我就嚟會俾人炒㗎啦!」;但當真的確定自己不獲續約、失去當教師的穩定收入,他確實感到著急。他解釋,自己母親患有急性腎衰竭,平均每個月須花數千至一萬的醫療費用。
素來尊重他、從沒阻止他畫畫的母親,這次也沒因為他不獲續約而責怪他。不過黃sir直言,本地學校一般在3、4月時已開始招聘教師,現時才獲知不被續約已經「太遲」:「其實都好大機會冇學校會請我。」
難捨學生多番落淚
不獲續約的帖子引起不少迴響。有傳媒找他訪問,有小店邀請他幫忙繪圖,亦有補習社邀請他開畫班。但最令黃sir在意的,是不少在帖子下留言的人,都是他的學生。
他喜歡畫畫,但也喜歡教書。他說不捨得學生,這幾天忍不住在學生面前哭了許多遍,「每次行入班房,大家就好似『瞻仰遺容』咁望住我,又講『加油』之類嘅打氣說話。」「我好想睇住中五嗰班學生考好DSE。」
談起學生,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唏噓,用一副苦口婆心的語氣說,他實在不希望學生參與社運:「上年《蒙面法》實施嗰日,我同班學生講,冇乜事就番屋企先,有咩事留畀大人做啦。」學生卻回應他:「唔係我哋唔想番屋企打機,而係連打機都冇哂心情。」當然,黃sir沒有真的阻止學生抗爭,但每當收到學生被捕、上法庭的消息,他說感到「好心噏」:「佢明明只係嗰中學生,就係因為政府嘅無能而迫佢地走出黎發聲,而我學生嘅前途就因為濫捕而受到影響。」
做個隠晦的政治漫畫家
「如果仲可以畫嘅,我都會想繼續畫落去,做自己鍾意做嘅嘢。」
對於自己的未來動向,他說仍未決定。他坦言希望繼續以藝術教育下一代,暫時只計劃會出版畫集,內容未必會太政治化,但會呈現更多關於本土文化的題材。
是因為《港區國安法》,所以不敢出版太政治性的畫集嗎?他先是否認:「我覺得自己唔夠出名……已經有好多比我出名嘅畫家會畫(政治漫畫)。」他覺得,既然已經有阿塗、尊子等廣為大眾認識的漫畫家在以政治為題畫畫,那就不需要他一起畫,他可以畫一些自己更感興趣的非政治題材。
那如果越來越少人敢畫(政治漫畫)呢?「我都應該唔會畫……我係個有啲畏首畏尾嘅人。」
黃sir承認,自己絕不會是「走得最前」的藝術家;在《港區國安法》下,他也不排除日後會以更隠晦、更符號化的手法創作。事實上,最初選擇以較卡通的畫風在「vawongsir」發表作品,或多或少已帶著自我審查,「我盡量唔會去醜化任何人。」
「愛國」有冇得教?
當然,他也不排除會有再當上老師的一天,畢竟他一直希望「用藝術進行教育」。可是,在《國安法》下,教育局已指示全港學校,須進行「政治正確的愛國教育」。身處一個濔漫白色恐怖的行業,黃sir坦言:「睇唔到香港未來會點。」他覺得「政治紅線」會隨時變動,言論限制會繼續收緊:「可能之後講『中國霧霾』,就係煽動不愛國情緒。」
但黃sir始終認為,強迫學生愛國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愛呢樣嘢係冇得教嘅。強權只能夠迫學生去認識中國,但係冇可能迫到佢哋愛中國……過去一年發生咁多嘢,你仲點迫學生去愛你?」
訪問在七月第一個星期進行。黃sir當時說自己仍有兩星期,可以跟一眾學生好好道別。未料疫情急轉直下,教育局突然宣佈中小學停課,令他失去與學生相處的最後時光。黃sir坦言感到難過,但說指自己將於短期內開設 Youtube Channel,拍攝一條短片作禮物,與學生好好道別。
我問他有沒有說話想告訴學生。他沉默片刻後說,無論是任何職業或者角色,他都不奢求每人能做第一名:「但一定要記住我成日講嗰兩隻字——態度。做個有良心嘅人,先至稱得上係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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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訪問前,我拜託黃sir為是次報導畫一張畫,內容由他決定。他答應了,畫下了 vawongsir 的笑哈哈面具,微笑著的嘴巴卻被紅線縫上,眼角流下眼淚,旁邊放著一個白色信封。
訪問當天,我們談及許多關於未來、關於教育的話題。訪問結束後,黃sir有點擔憂地問:「死啦⋯⋯個訪問會唔會寫到好灰?」我反問,你不希望自己的訪問讓人感覺好「灰」嗎?他頓一頓,說也不是啦,只是這次談的內容,似乎比他以往做過的訪問更「灰」:「好似講到未來冇乜希望咁……」
「當然,客觀上的確係(冇乜希望)……但係每位香港人一定要堅持,先可以絕處逢生。」他提起「vawongsir」的笑哈哈頭像,「就好似我嗰icon咁,希港香港人喺唔開心嘅環境下可以苦中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