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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從社運到瘟疫 香港作家韓麗珠:未來唔一定會嚟,咁就盡量做好呢一刻

【專訪】從社運到瘟疫 香港作家韓麗珠:未來唔一定會嚟,咁就盡量做好呢一刻

(獨媒特約報導)自去年反送中運動爆發,香港作家韓麗珠便從無停止寫下在時代下的反思和感受。她記錄運動的日記體散文《黑日》今年初出版,成為許多傷痕纍纍的港人低潮時期的陪伴,也是眾多沒有親歷抗爭的人理解香港的窗口。

或許沒有很多人知道,韓麗珠踏上全職作家的道路,是因為2003年的那場沙士。17年後,另一場疫症同樣從北方來襲,但香港社會已天翻地覆。

經常書寫疾病的韓麗珠,以作家的目光冷靜地解剖:「如果香港係一個身體,啲症狀係爆緊,啲症狀未過」。當潛伏在這城市多年的大病,終於戳破一切繁華假象,這一次,她要思考的,不再是辭工寫作與否,而是在失常和無常之中,該如何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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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七一,《港區國安法》通過首日。(資料圖片)

一場沙士反思生命

2020年一場世紀大疫症,社會停擺、政權乘勢打壓,不少人均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而對香港作家韓麗珠來說,對疫症的反思,早在17年前的沙士已發生。

沙士那年,韓麗珠在報館任編輯,一週工作六天,每天十多小時。她笑著形容,自己有如在跑輪奔跑的倉鼠,每日營營役役,卻不知意義何在。那時報館放置多部電視機,24小時新聞時刻更新沙士的死亡數字,但奇怪的是,韓麗珠竟然「唔係太怕死」:「因為覺得其實我死咗可能生活都係咁樣,都係不停喺到做嘢」。

「如果死咗同生存係冇分別,咁我做乜要浪費我嘅生命喺呢度?」工作到麻木的韓麗珠當頭棒喝,於是開始叩問自己,最想過怎樣的生活、每一天是否仍有熱情去活。那年年尾,她便辭去了報館的工作,專心完成第二部小說,「就知道真正想做嘅都係寫小說」。

韓麗珠說,是症疫帶來的死亡威脅改變了她:「如果永遠都唔會諗死亡呢樣嘢,可能就會得過且過,就唔會諗我做緊嘅嘢係咪我最喜歡、係咪對個世界最好?但當疫症嚟到,就會比較認真去思考呢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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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市民排隊搶購口罩。(資料圖片)

極權比瘟疫更可怕

17年過去,不知名肺炎再度從北方襲來,疫情也再次因資訊不透明而加倍發酵。這次雖然沒有如沙士般奪去許多性命,社會卻陷入恐慌之中,人們爭相搶口罩、搶米、搶廁紙。

與當年「反應唔切」、人們對生活的信心較大不同,韓麗珠覺得,這次港人經歷過沙士和反送中運動,已經知道政府無法令人信任,「只能靠自己」,也因此較害怕。但恐懼並無將城市吞噬,韓麗珠同時也觀察到,大半年社運經驗令民間團結起來,自發生產口罩、派發防疫用品等,努力守住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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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眾志推出「自救口罩」。(資料圖片)

對今次疫症,韓麗珠坦言並沒有很深的死亡恐懼。不僅因為她在沙士已經歷死亡帶來的震撼,更因為,「死亡恐懼喺反送中時已經出現」。運動以來,面對抗爭現場的逃跑、催淚彈、還有多宗神秘的死亡事件,韓麗珠苦笑,「死亡其實好近,唔一定係疾病帶嚟」。

事實上,對韓麗珠來說,「極權比疾病更加可怕」──「疾病係一視同仁,唔會因為你嘅立場、性別、年齡而攻擊你,但政權唔係。」而反送中對她的衝擊也比疫症更大──她曾以為沒可能在香港發生的恐怖事情,竟然通通發生了。

「反送中時已經覺得,我哋只係得呢一刻,未來係冇人知道,都唔會去諗。武漢肺炎再嚟,只不過係用另一種方式,重現嗰啲野。」韓麗珠語氣盡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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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七一,《港區國安法》通過首日。(資料圖片)

疫症暴露出社會問題

曾經,韓麗珠形容,自己活在一個安逸得「唔知點解要投票」的社會。那時,香港人大多都是經濟動物,只關心一己的經濟狀況,對社會問題沒太多感受。但一場沙士,暴露出政府施政失當、醫療體系脆弱等問題,連帶其後廿三條立法、開放自由行引發一連串抗爭,到近年的雨傘運動和反送中運動,她也與其他香港人一樣,在社會中越走越前。

如今看來,那場沙士就是許多事情的開端。但韓麗珠說,社會的深層問題早已存在,只是透過疫症暴露出來。「點解會出現病?就係有好多唔好嘅習慣傾側咗,病就爆發。病就係比機會你停低落嚟清理,排走身體上同精神上嘅毒素,諗吓之前嘅生活點解會造成呢個狀況?」

「病係一啲你平時唔知道嘅嘢,突然用病嘅面目向你呈現真相。你必需面對佢,唔可以唔理佢,因為如果唔理佢,佢會更加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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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醫護人員罷工首日。(資料圖片)

從來都失衡的社會

如果惡法是一場病,所呈現出來的真相是什麼?「警權過大而引發的暴力、在囚人士被不合理地對待、制度的傾斜⋯⋯」韓麗珠說,「這些本來只有一小部份弱勢者才能體會的不公平狀況,因為抗爭,成為了多數人的親身經歷,才被關注和揭示。」

對韓麗珠來說,這個社會為大多數而設立,而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是小數和弱勢。讀書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和同學都是被籠困住的動物,整天花時間做一些會令自己變蠢的事;到了工作,又感覺資本主義社會鼓勵人用最多的精力返工,「買埋你個人,將你揸乾哂」;作為一個女性,她亦感到許多規範加諸身上,女性往往無法自在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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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聲援理大翌日清晨,街上瀰漫催淚彈味,乞丐戴上口罩行乞。(資料圖片)

無法大聲疾呼的韓麗珠,將壓抑與憤怒都載於文字。中四那年,她寫了一篇小說,講述一個中年男人乘搭一部很逼的升降機,後來升降機停下,男人開始踩著別人的腳、膝蓋、膊頭,打開升降機的通風口,抵達一間寬敞而華麗的酒店。男人問酒店職員,有否見過他幾年前搭升降機遺失的兒子,職員說不需要再找了,因為很多人都在搭升降機時失蹤,男人就不再說話。

「中四那年,每日放學要搭好逼嘅?都好嬲,但唔知自己點解好嬲。」韓麗珠形容,自己整個中學時期都處於非常憤怒的狀態。將感覺透過小說寫下後,她意識到,令她憤怒的既是世上有人被逼在擠逼的環境生活,也是當失去了重要的東西後,她只能接受它不見的無助。「其實憤怒嘅底層,係好大嘅傷心同壓抑。」

在韓麗珠的小說中,城市總是以某種奇詭的姿態現身,城裡的人患上飄蕩症、嗜睡症,也會因孤獨而染上感冒。在她筆下,這個社會,其實從來都處於失衡狀態。

「有某啲時刻,例如幾年前,雨傘運動之後都過到生活⋯⋯好似病咁,啲症狀唔爆發,咁我哋咪生活到。」但她承認,去年一場運動,把一切表面的平衡都打破,「香港如果係一個身體,啲症狀係爆緊,啲症狀未過」。

我們與正常的距離

半年社運、半年瘟疫,如今疫情雖放緩,但限聚令仍未解除。「我覺得有排都未去到正常」,韓麗珠嘆。不僅因為覺得疫症不會在近期完結,更因為,「反送中拉咗八千人,暴動罪四年起跳,有一班年輕人要坐監但唔知坐幾耐,好多人喺運動嘅創傷入面未康復,有乜可能一個社會咁樣係正常?」

而且,我們或許要問的是,何謂正常?「正常係咪真係反送中之前,我哋係咪想要反送中之前嗰種生活?」

「個問題係,我哋大家可以創造一種點樣嘅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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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中大保衛戰後。(資料圖片)

在一個失常的城市好好生活

在一個失常的城市,該如何過活?韓麗珠說,首先要想自己過活的意圖。世界殘忍而充滿惡意,但因為知道一個人好好生活,會令周邊的人和環境都更好,所以她規律地生活,每天做瑜珈、冥想、照顧貓、關心家人、看書寫作,並且無論如何也選擇愛這個世界──有一部分原因是,很多人無辜死了,唯有代他們好好生活下去。

從前韓麗珠只會關心她認識的人,但現在她會主動跟樓下茶餐廳職員、保安員、清潔姐姐微笑和打招呼。她說,是因為她無法改變懷有惡意的掌權者,只能從自己開始創造友善的世界;也因為對他人親切,自己也會開心一些。她深信:「對極權嘅反抗唔一定要遊行或口號,循生活細節改變先係比較徹底。」

而創傷仍然潛伏在每人心深處。有時在家工作,韓麗珠會突然哭很久,但又無法準確指出傷心的源頭。她讀《西藏生死書》,讀到突然死亡的靈魂會不斷徘徊在出事現場,就會想起那些在運動死去的年輕靈魂,甚至比死亡更可怕的性侵、虐待事件。但作為寫作的人,她選擇感受那些痛苦的感覺,然後,以她最能發力的反抗方式,寫下來。

「我覺得反送中最好嘅一樣嘢就係,結束咗我哋對於未來嘅幻想。有時未來好似一個包袱,我哋好似因為想要有一個點樣嘅未來而做一啲野。但其實反送中帶嚟嗰種無常嘅感覺令我哋明白,未來係唔一定會嚟⋯⋯我哋有嘅其實只有呢一刻,咁就盡量做好呢一刻。」

* * *

後記

訪問在5月完成。不足兩個月,《港區國安法》已通過,全城人人自危。再問韓麗珠,生活的態度和寫作有沒有受影響,她的回答很簡潔:「生活和寫作也相同」。

訪問那天,我們談及許多如何誠實地生活的問題。裸辭做全職作家,在許多人眼中都很有個性,但韓麗珠只是淡淡地說,「有時候你係冇得揀⋯⋯如果你係好虛假咁去生活,你係會令自己好辛苦」。

於是,《國安法》通過兩日後,她在臉書這樣寫:「我大概一直都是個笨拙的人,無法靈巧如蛇。我的心裡也住了一個執法者,有時他厲聲嚇我,有時拿出槍械對準我,而我告訴他,除了誠實地寫作,我什麼都不會做,尋找一種乾脆的自殺方式,比不寫或扭曲地寫都更容易呢。」

是的,生活和寫作,也是相同。

序言書室文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