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獨媒特約報導)傍晚時分,街燈逐一亮起,橙紅磚瓦的牛棚裡,有些身穿黑衣的人在搬動東西,大盒小盒的;有些穿著便服的手裡挽著幾個飯盒,從門口進來——他們彼此有講有笑,是一個溫暖的黃昏。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就在這裡。
受肺炎影響,《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的演出推遲到六月下旬,場地也一改再改,但劇團仍堅持繼續演出。宣傳單張上,是一片七彩幻變的銀河,中間位置有一句:「沒有2019年的香港如何走下去?」
《聽搖滾的北京猿人》曾於2017年上演,並獲第十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劇本獎。劇作中各種元素熔於一爐:經歷雨傘運動之後失意的香港年輕人、一位百年前專研考古的法國神父德日進、親睹俄國十月革命的女演員鬼魂、2019年香港出土的北京猿人、和它觸發的一場反對中港融合的「猿人革命」......
兩年半過去,經歷過去一年的社運,當年劇作所述的傘後鬱結彷彿已一掃而空。編劇胡境陽說,今次的2021版,不再講對將臨革命的「等待」,更重要的,是當想像的革命終於臨到,伴隨著血、淚與犧牲,我們該如何迎接。
《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宣傳單張。(註:演出日期、地點已更改,最新詳情見Facebook專頁。)
精神互通的烏托邦 是空想?
《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圍繞的中心,是法國神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年)《人的現象》思想。受其思想吸引的胡境陽解釋,德日進深信進化,認為當人的形體完成進化,便會在精神層面互相連合、融為一體,達致精神互通的領域Noosphere。但這個領域並非泯滅個體的存在,而是強調每個人主動決定作出貢獻、互相理解和包容、洗滌所有雜質,從而達致大同。胡形容,身於動蕩不安的20世紀,德日進與同代人一樣嚮往「烏托邦」,可惜烏托邦未達成,現實之中就先出現以集體主義為名,將人單一化為螺絲的獨裁共產政權。
如果德日進的進化論正確,「為何歷史好像從來沒有進步?我們現在又退後到威權統治?」胡境陽疑惑。2014年雨傘運動,他看見人們聚在一起為同一目標付出,帶來一種充實、豐富的希望感覺;2019年反送中運動,他亦再次感到那種萬眾一心、無分你我的「精神互通」。但運動之中總有紛爭、分化──和理非和勇武互相指責、抗爭者質疑群眾沒有一同進步,甚至因此失敗收場⋯⋯在理想與現實的拉扯之間,是否就代表精神融合的追求終歸只是一個幻覺、一種空想?從歷史中尋索,胡境陽現在的答案是,理想並非虛幻,我們只是需要一個過程去磨合和學習,「因為大家都唔係一粒螺絲,係有自己嘅思想。」
在動盪時代中創作——以宏大目光審視當下
但在動盪不安的時代,創作和表演談何容易,又有何意義?劇團早於2018年已籌備《聽搖滾的北京猿人》的重演,去年3月開始修改劇本。豈料一場反送中運動爆發,原劇想像傘後的鬱悶停滯顯得不合時宜。團隊遂決定改寫故事結局,探討由北京猿人出土引發的抗爭中,每個角色的抉擇,並將頭三分二情節化為廣播劇,餘下的部分再於劇場出演。
胡境陽不諱言,創作時一度感到自己「好無能」:「全香港人都郁緊手做嘢,我就走去寫劇本,有咩用?」但如導演陳炳釗所說,劇場讓人思考,也帶給人力量。陳指出,傘運後社會經歷了一段很長久的沮喪,是因為人們從單一事件的角度去評價:「我哋已經咁努力啦,點解仲未成功?」但如果從宏觀角度看,如劇中連繫不同歷史事件和人物,把「點」連成「線」,就會看到歷史如波浪的趨勢──2014年很高漲,之後向下走;2019年又升上去,後因為肺炎又沉了一點--而一切動盪和困苦,其實都是很短暫。
胡境陽也說,像他寫劇本時研讀過的蘇維埃革命、日本侵華、八九民運等歷史,時常可見人類經歷苦難時的那種絕望:「唉!今次無啦!前面一鑊熟啦!」但將目光拉闊,連結往昔與現在,與其說革命「失敗」,倒不如說「未成功」:「2014之後都話冇可能,點會再有條金鐘嘅路比你佔,點知而家全香港都佔勻哂」,他笑道。「我唔會rule out一啲可能性。」
退後,停下,再上前
不過,將視野擴闊至此,會否墮入一種虛無、距離觀眾太遠?陳炳釗坦言,「理念可以放到好大,但講完都要處理當下嘅事。」所以,今次重演特意安排演員跳出角色,談及過去一年的生活,也解答自己及角色所遇到的問題,讓觀眾一同反思如何在低沉的時刻堅持。陳說,他想帶給觀眾一種實在的希望,而最強的希望不在宏大抽象的思想中,而是在每個當下、回到生活,在艱困的情況下,仍然做好自己、關心身邊的人、落手落腳去做實在的事。
回到「當下」,在港版《國安法》通過的今天,劇場工作者如何面對?陳炳釗認為,這是一種白色恐怖,透過恐懼使人失去判斷能力;但他覺得現時的情況還未算很差,仍有空間可以創作。胡境場亦認同,他形容,就像警方施放催淚彈時,前線的人會退後,但退到某個位置就會停下,又再上前:「佢哋會進化,而唔係一放催淚彈就話要返屋企。」面對大時代的各種壓迫險阻,胡同樣相信,大家不會輕易言退。
作為劇場工作者,陳認為他們處於社會的邊緣,影響力算不上很多。「然而我哋大聲吶喊,就算再少人聽到,呢個吶喊都會傳開去」。
記者:黃蕊獻、馮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