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特約報導)「其實我哋今次好似有啲『走出嚟』,《十年》、《亂世備忘》、《地厚天高》,已經係最強嘅抗爭電影連線。」
「盡地一煲,跟住就國安法(來到)啦。」
蔡廉明和任硯聰,這兩個名字或許不多人認識,但前者監製的電影《十年》、後者監製的紀錄片《地厚天高》和《亂世備忘》,在香港大概無人不曉。近年,兩人與《亂世備忘》導演陳梓桓合作,推出新作品《憂鬱之島》(眾籌連結)以結合紀實及劇情 (Hybrid Documentary)的手法,講述1967至2019年間香港的故事。
在上一篇訪問(【專訪】反送中紀錄片 《憂鬱之島》 導演陳梓桓:反抗政權給我們的「未來」(上)),陳梓桓跟我們詳談了自己的拍攝理念、經歷和困難;今次,《獨媒》邀得蔡廉明和任硯聰,述說他們作為監製的所見所聞,以及對香港獨立電影前境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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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絕不介意更多人走出來,說香港的故事
問:你們三人(蔡廉明、任硯聰、陳梓桓)為甚麼會合作?
任:數年前,我看畢梓桓的畢業作品和鮮浪潮作品後,已經覺得「哇!好掂」,於是我主動認識他,然後有了《亂世備忘》的合作。Andrew(蔡廉明)也是我在《十年》放映會時主動接觸的,他之後一直跟我們說:有咩要幫手就出聲。
蔡:我和梓桓是在2016年到溫哥華參與影展時認識的。我想,或許因為大家的理念很相似,所以合作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常常說:拍過《十年》後,沒甚麼電影是不能拍的了。(笑)我覺得,如果可以參與如此重要、有意思的電影製作,那我當然很願意合作。
任:其實我們今次是有點「走出來」的心態。《十年》、《亂世備忘》、《地厚天高》,已經是最強的抗爭電影連線了吧?(笑)
蔡:盡地一煲(孤注一擲),然後《國安法》便來了。(笑)不過,今次「走出來」會否觸發另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比如說,香港人會否覺得這件事(拍獨立電影)work呢?如果這是可行的,大家便會跟著一起做;這段時間的香港很值得被紀錄下來,我絕不介意看到更多人走出來,說我們現在發生的事。
《憂鬱之島》劇照
問:數年前,有訪問形容作為商人的你(任硯聰)「低調、不願出鏡」,亦提到你最初只願意在《亂》的片尾中顯示英文名字,因為回鄉證上沒有英文名字。但後來,你仍繼續投資《地厚天高》和今次的《憂》,你是否越來越高調了?
任:嗯⋯⋯起初我不想用全名,因為身邊的人政見不同,我始終有所顧慮。在《亂世備忘》上映之前,我與團體一起看試片,但看到片尾顯視「Peter Yam」時,感覺很突兀——我突然感到疑惑,不住問自己:我是否不 proud of 這個project?但不是呀,所以我還是用了全名。
至於我是否越來越高調?我又不完全同意。只是我常常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的受訪者,我比較適合應付幕後的工作,幕前角色交給Andrew和梓桓就可以了。
拍電影啫,點解我要驚呢?
問:你們極積與外國製作單位洽談合作,是因為希望透過《憂》開拓海外市場嗎?
任:首先,那是因為香港電影一直很受外國注目——某次《亂世備忘》在溫哥華上映,竟有朋友問起關於界限街的事,《地厚天高》放映後,亦有朋友問及香港陪審團的制度。《十年》、《亂世備忘》等電影看似很「本土」,但其實外國的朋友有相當認識,甚至會在研討會上提出問題;你以為他們(外國人)看不懂,其實不會——電影裡總有些普世性的東西,能與各地的觀眾接通。
蔡:《十年》在世界各地如紐約、日本、釜山等巡迴放映時,我才發現外國人不單關心香港電影,更關心香港的前途和發展。在香港,製作獨立電影的人太少了,可能是因為大多數人過去只會投身商業電影圈,所以更加需要exposure。
問:《憂》的預告片提及「20之後,你覺得呢個世界會變成點?你會喺邊度?」為甚麼是20年?你們會如何回答這道問題?
蔡:製作《十年》時,我們曾訪問了不同背景、不同年代的人,問他們對將來的看法。以前談過「10年」,所以今次把時間線拉長一點。
未來會是怎樣?我想「一國一制」會更加明顯,自由的空間會變得更窄⋯⋯這是現實。其實香港現時已變得荒謬,但許多人仍然不怕站出來、說真話;我希望20年後,香港人仍能保持這些很美的價值,自己也可以堅持信念,繼續拍想拍的電影。不過到時候,或許我們要更懂得「走位」,像一些身處內地的電影朋友,在極權中尋找空間,雖然這是可悲的……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拍電影啫,點解我要驚呢?
任:在《亂世備忘》的末段,吉利蛋說了一句:「我唔想成為佢哋(指警察,即麻木、沒有情感的人)。」我想,我的狀態就是這樣——我不想成為他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在「倒數」的心態,因為資金或能力的關係,或許我只剩下10多年時間可以製作電影。
我很喜歡莫昭如講過一句話:「革命明天就來」,這種態度使我沒有想太遠的東西。未來對我而言還是有點遙遠,我只想專注當下。
我們早已決定不要害怕
問:你們害怕《國安法》嗎?
任:我沒有太多感覺。於我而言,通過《國安法》是有點「早已預料到」的感覺——我們早知道有審查,但我們也早已決定不要害怕。
蔡:香港的自由被收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就像銅鑼灣書店事件般。其實拍《十年》時,我沒想過會有這麼大迴響,也沒想過會被《環球時報》、建制派點名批評——我只是想說一個香港未來的故事。也有人著我不要再拍電影,或者拍一套正面的《十年》幫過去「洗底」⋯⋯但我不想理太多,我覺得要忠於自己。我想跟所有人說:「呢度(香港)仍然有班人好想堅持」。
問:你們如何克服這種恐懼?
蔡:正如「勇武」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前線抗爭者;不過是因為環境太差,他們才被逼走得更前。既然已經走了這條路,那就豁出去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要是因為《國安法》而放棄拍攝《憂》,我們一開始就不會做這件事。
任:嗯⋯⋯可能因為正在crowd-funding(眾籌),我常常有「被愛」的感覺,也感受到「在愛裡,沒有懼怕」——連很久沒聯絡的小學同學也突然關心我,著我加油。我曾想過:「精人出口,笨人出手」,其實我是不是蠢了?但我喜歡電影,也相信紀錄時代是重要的;如果我有些人脈、資金可以幫助整件事,那就去做吧,不要想他們是否容許我們做這些事。
蔡:或許香港需要更多蠢人。
任:這是一個被「禁言」的時代,但目前仍有空間文讓藝工作者可以做,例如六四舞台最近上演的《5月35日》。一名已移民外國的朋友跟我說,《5月35日》很好看,但他下一句是:「香港還可以做這些事情的嗎?」我聽到這句話,真的很「火滾」——為甚麼不能做?Artist就是要做這些(踩界的)事!我一生氣,就忘了恐懼,所以暫時還未懂得害怕。
問:在內地,有些維權或異見人士的家屬會被牽連,你們有類似的擔憂嗎?你們想過移民嗎?
蔡:是的,平常在外面被問到時,我一定說「我唔怕」;但其實只要想到家人,我便會感到擔心。但我兒子已經長大了,現在20歲,所以讓他自己決定吧。倒是他常常勸我快點走,我便會說「唔走住」。
任:如果有一天,你告訴我不能再回來香港,那對我來說很難接受⋯⋯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我總不希望有一日,需要思考「自己要永遠離開香港」這件事。這裡是我的家,我沒理由把自己逐出去吧 。
記者:梁皓兒、馮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