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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羈絆.理想.自由

《叔.叔》——羈絆.理想.自由

一年才去戲院一兩次,對《叔.叔》卻是期待已久。導演楊曜愷說,謝絕煽情,堅持用白開水的方式拍這部戲,為此不惜放棄了幾個投資者。最終這杯白開水,猶有回甘。

羈絆

阿柏(太保)是基層出身的長者,少時游水偷渡來港,年輕時托米,老來揸的士過日辰,家庭完整,三代同堂。柏投入了異性戀家庭生活,以正常人身份完成香港經濟起飛的神話,直到有一天再翻起對同性的慾望,才在公園裡認識了阿海(袁富華)。柏清楚自己的性取向,但他不厭惡擔當爺爺的角色,弄孫為樂,關心老婆仔女。

誠然,柏很怕被老婆阿清發現外面有男伴,「退休?唔好卦」,的士就是他保留私人空間,尋找愛的工具。但當細女決定要嫁個不濟老公,柏一邊廂安撫嚷嚷「貼埋大床嫁女」的清,另一邊廂把的士傳給失業的女婿。做決定的一刻,柏不可能不知道失去的士對自己意味著甚麼,究竟是主流價值觀的壓迫,還是對家人的愛,驅使柏做出這決定?柏甚至特意邀請海出席婚宴,究竟他想向海表達甚麼訊息沒有說明,但他對自己家庭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海的設定也是有趣。第一次在公園談天,溫文爾雅的海就說當年故意對老婆好差,隱瞞公司有員工旅行,最後離婚收場。回到自己家,原來海有個耶撚兒子,每日對自己頤指氣使。海的溫軟,怎看也不似對老婆好差,但將海在家庭裡的衝突連成一個完整故事,就更符合他的性格了。

小野飾演的海兒子永,整部戲只有一個表情、幾句對爸爸不耐煩的對白,與柏老婆清的細膩、婚宴上對柏與海的不說穿相比,可觀性實在令人失望。但細想來由,其實永會否從一開始就知道爸爸的性取向,甚至一直知道父母離婚的真正原因?海故意令老婆要與自己離婚,讓她可以返頭嫁個好人家;主動扛起把兒子撫養成人的責任,也補償兒子的逆反心理,無條件接受兒子成為一個保守恐同基督徒。永不滿海拒絕學習電子相簿,堅持用月餅罐存舊相,因為他們都知道,月餅罐裡的是只能屬於海私人的回憶。透過一個看似 stereotyping 的兒子,我們才更了解海。

朋友提到,我們到中段兩位主角去同志桑拿,才知道柏與海的名字(阿海好像開場有自我介紹),反映長者的自我早已被各種輩份詞(爸爸、爺爺)規限住。但其實兩位主角,都已將宗族規範安放了位置,再出去開創一片——儘管是不完全的——屬於自我的天地。沒有大踢爆,沒有歇斯底里的罵戰,只有平淡的交流、沒有說出口的了解,人生的羈絆,也不止老同志這身份。

理想

女友問,雖然明知《叔.叔》是社會議題電影,但社工開組那一段,會否太也生硬?我說絕對不會,那一段不能刪,也無法用其他場合來取代。對同志權益的直接討論,很難在日常生活場景取得,難道要在同志桑拿那枱飯桌倡議同志安老院?

這部電影,不可能不談理想。

作為一套為同志出頭的電影,海到社區中心參與同志長者小組,是合情合理的。離開家庭,老同志才能追尋自我,除了情慾之外,同志小組是一個真正關顧自己的地方,也讓海發揮對其他老同志的關懷、做義工打發時間。電影中的開組社工明顯是 fresh grad 出來學藝未精的感覺(像我自己當年開葵盛長者組......);那位皮褸同志團體幹事,不用多說是影射Jimmy——雖然以我認識的真人,還不夠淫賤;飾演小組大哥的 Dior,正是同志運動名人施魅力,做回自己,「變本加麗」——變返原本,更加美麗。

另一個理想國,是那一間專門為長者而設的同志桑拿。電影取材自口述歷史《男男正傳》,書中提到雖然踏入 90 年代同志經濟圈隨著同性戀除罪化而急速發展,但這同志社群仍以消費、情慾主導,高消費的娛樂場所崇尚年輕貌美的胴體,基層老同志仍然感到被排斥,並未真正解放。導演拜訪過一間老同志桑拿,將它放進電影,一班老同志親熱完後圍枱食飯閒話家常,粗口橫飛,各自家庭裡被囚禁的靈魂在這裡相認——雖然一到五、六點,他們都要回家了。

望見理想,但也正是小組的倡議,令海感受到自己的極限。入住同志安老院,意味要跟兒子攤牌。無論海在小組多麼熱心,同志議題不同其他政治議題,能否踏前一步,關鍵之處就是如何安放自己的人生。海鼓勵備受歧視的超仔振作,但他自己卻在與兒子的鬥爭裡敗下陣來。開組時,海表明自己將來不會入住同志安老院;新抱笑說「你個仔咁孝順,送我入老人院都未送你啦」,他心領神會,如梗在喉;最後一次打開月餅罐重溫舊夢,然後棄掉。

當海看到超仔終於站起來,上立法會公聽會為同志發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激動地將影片聲音調到最高,這是海最接近理想的一刻。永也聽到這段發言,冷冷道「個孫瞓咗,細聲啲啦」,海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關掉影片與枱燈,淒然捲曲上床。

不知道那位社工會對海的小組生涯作何感想。對街坊組織的其中一個反省,是不要以為組織對象必然在自己的循循善誘下,線性向上啟蒙進步。無法在小組裡「演」好模範街坊的人,不一定是誰學藝未精或做錯了、不明白甚麼,而是人生軌跡本來如此。正如一場反送中運動,社運從業員也好應該醒覺,大部份人走出來的原因,都與我們關係不大。

談理想,也談與理想那可望不可即的距離,直視人生的幽暗,是這時代仍然能談理想最起碼的條件。

自由

但《叔.叔》最終其實是談自由的。

電影開場不久,柏與海就有第一次床戲,初次體驗誠惶誠恐的柏,在海吻下去的一刻終於完全放鬆,享受(也許除了在公廁之外)從未嚐過的愉快。據說某場次有觀眾看到這裡已忍不住笑,但我只看到自由的滋味。我好奇,柏的細女也年近 40,那麼柏與清上一次行房是多少年前?甚至又有多少正常異性戀的老夫老妻,到晚年仍能情懷不老,這樣享受魚水之歡?

柏背著老婆、海背著兒子尋覓同性伴侶,固然是偷偷摸摸,但映照的卻是他們對自由的追求、其他人梏於社會規範。清終日為女婿不濟、奉子成婚而憂心,連飲宴上的痛哭也不知是喜極還是怒極而泣,柏卻處之泰然;永作為基右耶撚,生活得如此壓抑(甚至可大膽假想他可能是深櫃),我係佢我死咗佢算啦。

最近與一位篤信效益主義的朋友談起我的質疑,他問我效益主義如何違反我的人生經驗?我說效益主義無法安放人生的位置。發現人生有選擇、作出選擇是痛苦的,但為己作選擇卻是成長、圓滿的必經過程。柏正式退休,歸還海送的十字架,似暗示這段關係終有完結的一天。但他最後還是不禁到教堂十字架前沉思,也許真的希望將來天國重逢?電影最後沒有結局,但柏與海已經見過人生中最美麗的選擇。

雖然老同志是少數與弱勢,但他們在有限的人生中追尋無限的愛,他們的人生,也許比身邊的「正常人」,更值得活過。若說柏與海的半生青春,都貢獻了給香港的經濟神話,被迫進入了正常婚姻關係,他們的「直」家人又何嘗不是?難道那個年代好多夫妻結婚是因為浪漫愛情,而非生活迫人?至少老同志們,真的追尋過愛。

片尾字幕,良久沒有人起身離場,我離去時,疏落的戲院裡看似真有兩三對叔叔一起睇戲。離場後聽到尾隨有人懷疑也是看了同一場戲,八婆地大叫「套戲好撚悶啊」,我真係想屌柒佢。

在柏與海談情的畫面,插曲《微風細雨》頭尾播放數次。唯有音樂響起時,畫中人才是自由的——不止柏與海,更包括所有人。

微風吹著浮雲 細雨漫漫飄落大地
淋著我淋著你 淋得世界充滿詩意
微風伴著細雨 像我伴著可愛的你
看著我看著你 看這世界多麼美麗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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