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過去週日(5月24日),我首次被捕,經過了接近48小時之後才獲釋。我是喜歡觀察和反思的人,感到這次經驗有些值得分享的地方,故寫本文。
克服恐懼
首先,我的案件在未來有可能會進入司法程序,因此一般而言是不適宜對案情作出評論的。然而,我相信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如果不談一下(即使簡單地),便失卻了當中的意義。
正常估計會認為我是不小心或不幸而被逮捕了,其實不然。面對今天的局面,我明白很多人心中的恐懼(包括我自己),而我們亦很清楚,暴政正正是要人屈服於恐懼之下。我自己公開地說過不少批判暴政的話,而我要求自己盡量要言行一致,因此便要拿出勇氣,克服恐懼,對抗暴政——這就是我被捕的底因。
警民關係
今天警民關係之惡劣不用多說了,而那些以理智解說去紓緩情況的嘗試(如提示要小心群眾鬥群眾的陷阱)亦不難找到例子。以下我只是如實地報告個人少少的經歷,以及盡量客觀地作出評價,不是為警隊說好話(沒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也非說壞話。
首先說出總體的評價:在我今次的經歷當中,警隊的表現總體還算是有規有矩的,雖然有問題的小動作或欠佳之處肯定是存在的(例如,有時剝奪了羈留人士與外界聯絡的權利,或有個別警員態度較惡劣)。可是,假如你想得比較極端,認為普遍警察會殘酷地對待被捕抗爭者,最低限度我的經歷並非這樣。
當天我是在Sogo附近馬路上被捕的,兩手在背後被綑上索帶。被帶到路旁後,我很快便向一位警員表示索帶綑得過緊,問他可否放鬆一點,而他表示在車上可給我放鬆一些,而結果是在上車前還在原地,他們已替我換上一條較鬆的索帶(不能放鬆,只能割斷原帶,換新的)。
從馬路押到路旁等待上車時,不一會我便喊起「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口號。記憶中,首先有位警員嘗試言語上阻止我(但亦沒有進一步行動),不過很快有另一位警察向我表示,我可以喊口號,但⋯⋯(已忘記了他說什麼),而直到上車前我也偶爾喊著口號而沒受到阻止。[1]
不久後我便被帶到灣仔警總,接受被羈留人士的程序,而整個被捕的事情中最惹我生氣的事件稍後便發生。當時我在一間小房,在桌子上展示了我所有的隨身物品[2],並坐在桌旁一張椅子上等待進一步的程序。在四處打量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在桌旁的另一椅子下有一個大扣針在地上,便有點神經質地立即向在場幹着一些事情的一位CID表示,我看到地上有個大扣針,但並非屬於我(我的敏感反應是因為怕被控藏有攻擊性武器)。那位CID可能是覺得我懷疑他們會插贓嫁禍,便相當不禮貌地說了一堆話(不記得詳細內容,但包括「犯法就是犯法」,哈)。我忍著沒有理會他,可是他見我漠視他便感到不爽,進逼地要我回應他。那時我便火起了,以嚴詞、手勢有力地回應他(但也是盡量講道理),著他不要挑釁我。然後他又說了些不禮貌的話,但見我又是不理會他,便作罷了。(往後的接觸中,他的態度有所改善,客氣了一點。)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關於「搜屋」的事情。我找了「星火」的律師幫助(於此再致謝),而在羈押初期會面時他已向我表示很大可能警方會要求搜屋,但我即時表示不同意此要求。當羈押到了較後期警方需要處理搜屋的問題時,他們先後三次(合共五個人)以各種理由勸我讓他們去搜屋,包括承諾只是去到我家門口而不會進入(意思是只想確認我的住址),不過我也一一拒絕了,即是向法庭申請入屋搜查令便是他們的唯一選擇了,而我要付出的代價便是在羈留室多待一晚(第二晚),以及如果他們成功申請到了搜查令,我可能要承受的「報復」行動。
然後就是一直等到翌日的約十一時多(我的最後羈留時限是下午兩點多),羈留室的門突然打開,有位CID大聲叫出我的名字,應該是出了一口污氣地表示已申請到搜查令,著我立即配合搜屋行動(假如我沒有記錯,他好像還有點得意地說:你想自己用鑰匙打開大門,還是想我們爆開大門?)。在出發前的文件準備過程中,我感到有些不妙:由於早前這事上所累積的一些緊張關係,我感到他們的神經緊張和不耐煩。
在驅車往我家的途中,我內心擔憂著:他們(共三人)會否報復呢?會否「很徹底地搜查」我家呢?然而,我決定不示弱,向我身旁的CID表示,若是他們三人要進我家,我要知道他們的名字及警察編號,而他敷衍我說會稍後給我(最終沒有)。
到我家門口時,我便慣常地脫着鞋,但那位應該是三人中資歷最深的一位CID,著我不用脫鞋(哈,他可能忘記了那是我家),而我沒有理會他,反而回他說:如果你們不介意,請也脫鞋;不過他們也沒有理會我。然後就是搜屋了——幸運地,他們只是大略地看看(連抽屜也沒有打開一個),認為沒有可疑,便很快地完成程序,驅車返回灣仔警總了。
那麼,我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不會這樣形容,因為在現今警民關係高度緊張的情況,以及警方濫權的實況之下,猜疑實是人之常情和有根有據,況且我確實亦有擔憂的額外具體理由(數度拒絕了他們的建議)。無論如何,人與人之間能夠互信當然最好,可惜香港正處於黑暗時期,不像從前,互信已經漸變陌生了!
我一直相信「情緒管控」在社會運動裡擔當重要的角色(可參考〈一條幫助減低抗爭代價的原則〉),而今次被捕的經歷似乎也印證了我的信念。與警察接觸時,會感受到他們或多或少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因此,當我於本節開首說:「在我今次的經歷當中,警隊的表現總體還算是有規有矩的」,可能會有其他被捕者不同意,而或許我們雙方也沒有錯,但其中差異有機會是依賴於警察崩緊的神經是否被不必要地刺激。
在〈抗爭理智與觀點轉換〉中,我曾經寫道:
記得朱耀明牧師在〈敲鐘者言 — 朱耀明被告欄的陳辭〉中提到過歷史學家霍華德.津恩(Howard Zinn)的一些說話:
我們的問題,乃是來自「公民從命」。
這種從命,讓世上無數的人屈膝於強權,獨裁者的政體之下,被捲進死傷以百萬計的戰爭。
這種從命,讓世上無數的人對貧窮、飢餓、愚昧、戰禍與殘暴無動於衷。
這種從命,讓世上的監牢擠滿小奸小惡的罪犯;大奸大惡者,卻成為國家的領袖。
也許前綫警員亦是「公民從命」之下的小受害者和小加害者,但願抗爭的力量能夠更加導向打擊那些大奸大惡者。
我仍然相信,假如能夠從此觀點看待警察,抗爭力量的導向會更加有效。(例如,與其喊「黑警死全家」,倒不如喊些針對大奸大惡者的口號。)
羈留中的幸運
不難想像,在羈留室?渡過四十多小時一般而言不是一件樂事,甚至可能是相當痛苦的事情——孤獨無助、失去自由、物質匱乏、⋯⋯。然而幸運地,我今次的經歷有些例外,雖不至於說是非常快樂,但也確實能苦中作樂,而主要是由於一班「羈友」所使然。
在我被羈留的那段時間,最多曾經有十二人同處一室(如以席地而睡去衡量,已大概是飽和了),全皆剛捕的「政治犯」。十二人之中,我最年長(近五十),然後便是一位較我年輕五歲的「口水充沛」男子,還有數個二三十歲的在職人士,最後便是數名學生(港大、浸大、知專設計學院)。
全賴有那位口水哥(當然亦由於一個合適的人際組合),大家的話盒子很快被打開,隔膜消除,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固然有程度之分和例外,如其中一位被控暴動的,便很沉默),相當歡暢,暫時忘憂。(好像是有羈友聽到有警察說我們在開party呢!)更幸運的是,口水哥也需要休息的時候,讓大家也可以一同休息,避免了過猶不及的毛病。可以想像,假若大家亦沉默不語,那四十多小時會是何其漫長!
注釋:
[1] 我看過一個關於我被捕的報道,當中有些地方我不清楚情況是否如實(例如,我沒有印象有被「防暴警察用手推向頭部」,以及沒記憶有人說過「收鳩皮啦你」),但我可以絕對肯定有些內容不符實情:我沒有說過「沒有暴徒,只有暴政」和「黑警食屎」。了解我的人都會知道後者並非我的語言,而有一位朋友向我表示,在看到此話後便懷疑是否出自我口。
[2] 想提提手足:一旦被捕,你的隨身物品——當然包括你寶貴的手機——有可能會作為證物而被扣留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