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集體回憶──籍貫的迷思](/sites/all/themes/inmedia_2021/images/white.gif)
每逢清明節,便想起掃墓、鄉下、山墳、籍貫。
香港人填寫「籍貫」,恐怕已是集體回憶了。
「媽媽,這裡應該填甚麼?」
「廣東寶安吧。」
「寫新界也可以啊,甚至新界某村,不過通常寫寶安。」父親岔話。
現在回想起昔日填表日子,我總是狐疑如何下筆:哪裡是寶安?為何不填新界呢?寫數代長住的鯉魚門海峽又可不可?每次說起籍貫,別人能大談自己是惠州、福建等,都是確確切切,甚至能羅列風俗面貌,我卻總是糊里糊塗,連寶安具體所在也不是很清楚。
寶安,位於廣東一帶,包括香港全境,在清朝叫新安縣,民國起復稱寶安,後來又易名,我們原居民一直盤踞新界,自然籍歸寶安。還記起五、六歲時,幼稚園與小學老師囑咐我們填寫學生手冊,那時童蒙初開,看到「籍貫」很是陌生,畢竟地圖上沒有寶安。寫「香港」?好像不是;填「英屬」?也不像;「新界」?更不似。
每逢春秋掃墓,也使好奇心大發。猶記得母親叮囑,說別左顧右盼,也聽聞過張望碑文會招野山鬼云云。我一於懶理,墓碑上方的三兩個金色大字,往往教我思量不已:原來任你風雨飄搖、還是安靜掠過、或過省穿洲,都只歸結成兩三字 ── 碑文上的籍貫。
籍、貫,前者指家戶登記徵稅的典冊,後者泛指出生地,合起來便有鄉居之意。山墳墓碑,必刻籍貫,大多不離東莞、順德、台山等,一般寫在墓碑的正上方或照片兩旁,例如鄉在中山,則以金漆銘上「中山」二字,我都看在眼內。我是土生土長港人、新界原居民,先輩自1898年英國租借新界前,早已在此長定久居,雖然只是百人小漁村,有丁無地,但香港新界的身世真實不妄。
祖先墓碑上的「寶安」二字,我總是徬徨。
或許追求準確吧,隨着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日遠,手冊及大小表格已經取消了籍貫一項,取而代之的是國藉、出生地。人們攤開出世紙、掀揭護照,跟着登記文件上填寫即可,契約時代講求有憑為據,萬無一失,大可以一句「中國人」、「英藉」完事,所以「此心安處是吾鄉」在二十一世紀似乎並不適用。於是我們失去了訪祖探宗的本能、忘記了思考自己的身份,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切塵定,沒有必要了解自身,也無暇理會死後碑文上的籍貫是否準確。
雖說是原居民,自有部落,畢竟只是偏安的漁村,所以我們也身兼水上人身份,父親前半生都在舢舨上成長。村民日出乘艇、修網、捕魚,少不免遠航謀生。「走」,是水上人被迫的天性,於是大多居民跨過鯉魚門海峽,輾轉飄流,瑟縮於香港島的避風塘中,從此定居,我的身份也更為紊亂。有時我會乘親人的船,橫渡海峽傾聽大海呢喃時,偶爾想起《故鄉》的魯迅,在艇上躺着聽船底潺潺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但我從何處來,又該從何處去?
鯉魚門往西延伸,穿過空濛的海峽,便是繁瑣的維多利亞港。自小書本上教導:「維多利亞港水深海闊,是優良的自由轉口港」,貨品若此,人亦如斯,香港像無主孤魂,她的人在亂流中飄絮,懵懂茫然。大陸三朝權力更替,幾十省區牽髮動身,加上越南難民涉水而來,以避火頭。香港成了權宜之地,不論民國遺孤、政治犯、災民,都輾轉來到了小小漁港暫避,冀望再返故國,或遠赴他鄉。他們均活在命運之輪下的大輪盤中,孓身一人,縱橫天地洪荒,不知棋落何處,前途茫茫,來路滄滄。
香港彷彿亞洲亂局中的第三者,就像原居民旁看着流民在此地的來來往往,就像我在墳場上觀察着死死生生。
我更喜歡隨母親到公家骨灰場祭祖。公營墳場比起鄉村山墳,過之無不及,因為墓碑就像儲物櫃,每層廿幾個龕位,十多吋面積,排列得井然有序,方便好奇心重的我查閱資料,宛如抽屜。孩童時喜歡指東指西,嚷着問媽媽碑上地方的實際所在,換來的除了是打罵,就是不清楚。由媽媽算起,上推數代也是漁民,久居海面,據說當年她在避風塘生活時與爸爸是鄰艇,皎月下搖櫓織網、引吭高歌,彼此隨海盪漾,苦樸而浪漫。談到飄移擺渡,中國新移民海量湧入,卻惡習不改,飽受到非議,我想,關鍵不應在於他是否移民,而在於是位怎樣的移民人士,如何對待此處。香港歷來是移民之都,不知道父母在船舶上,看着陸地的人離離去去時,是甚麼心情?艇家飄零,又算不算是移民的一種?
記得村口曾經鬧過詭異,有人在夜半獨坐碼頭,忽爾被推跌海中,幸好漁民皆黯水性,他回頭一看,竟是位已殁的老村民,待上岸時卻又不見影蹤。據說這位伯伯與兒女關係欠佳,長大後均到國外謀生,獨一人留村苦候,孤寂無依,後來厭世自盡,由於怪聞種種,村長紳士們把他的神位安奉在村口的福德祠裡。
佛教中,有種鬼魂叫「地縛靈」,凡人帶着怨念自殺,會被圈困在該地不得超生,徘徊流連。原居民與水上人是新世紀的遺民,大浪淘盡了灘頭的沙礫,換成平泥高樓,卻掏不了致志深屹的巨石。身兼兩族遺裔的我,呱呱落地時似乎早已命定身世;大部分香港祖上顛簸南來,決定在此紮根繁衍,我們也好像化成了釘縛在愁城的精靈,無從選擇。「香港人」、「本土人」等詞彙從來都是流動性、開放式,關鍵不在於要否成為香港人,而是在於我們要成為怎樣的香港人。先民骨氣橫秋,在中轉港口佇足不走,於過去幾代移民潮的踉蹌流竄中,立命安身,便是最好的見證。
生之所安,死之所葬。華人重視落葉歸根,軀體葬在鄉墳、神牌安於廟堂,終究是百姓的畢生夙願,我們傾身活着,辛苦換來一塊墓碑。前人涉深圳河來港、有的在北方翻山逃難南來、甚至乘艇隨洪洋浪盪泊岸,各有所避,亦各有所往,原來任你風雨飄搖、還是安靜掠過、或過省穿洲,都只歸結成三兩金漆大字。一碑生死契約,許下海誓山盟,於是我想,如果自己死後有墳有碑,大不必沿用寶安、新界、西貢,銘上「香港」二字足矣。
駐足香港,立命島國,看似是生無可往、退無死所,說穿了,原來是愛。就像五十年前的日暮黃昏,父母倚在天邊雲彩,於此地港灣的煙水迷茫處,以星星漁火之名,點燃戀光。
難怪海鳴威也引說:「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