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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與重構的一段台灣史——《國際橋牌社》

回首與重構的一段台灣史——《國際橋牌社》

近年台灣電視劇集掀起新風。尤有印象的,是《花甲男孩轉大人》裡一段穿越巷弄的父子交談長鏡頭。雖然偶像劇熱潮未退,如最近爆紅的台劇《想見你》令新晉演員許光漢躍升為「國民暖男」;但是台劇無論拍攝手法還是題材上,都比以往製作更精良,題材更廣闊。與《想見你》同期冒起的,是被稱為台灣首部政治職人劇《國際橋牌社》,劇集圈定1990至1994年的台灣,集中刻劃以一群政治人為中心,所描繪出的台灣社會民主化進程。

《國際橋牌社》(Island Nation)並非單純回望蔣經國死後,李登輝繼任總統後,與國民黨內的「非主流派」鬥爭的歷史,它更大程度上,在於回首同時連結當下的社會形勢,梳理、重構台灣人的身份意識。從滅火器樂隊演唱的主題曲《無名英雄》,巧妙地把70年代留美博士生黃文雄行刺蔣經國失敗後,被人壓在地上迫出一句「Let me stand up like a Taiwanese」,到林夕填詞、寄意台港兩地社會對照的片尾曲《雙城記》,便可知《國際橋牌社》有相當程度的現實意義。事實上,劇中的歷史是鮮活的,許多角色遭遇的好些困境、衝突,也纏繞到當下的台灣。

台灣作為一座島嶼,作為一種身份,歷來在不同政權帶來的帷幕下遮掩著,猶抱琵琶。蔣渭水《臨床講義——關於名為台灣的病人》深刻地揭示這一事實。明鄭政權把歷史上漸有的閩南移民,從求生、開拓新天的進程,連繫到中原舊王朝的道統。據《台灣外誌》記載,鄭成功的繼承人鄭經,致書予大清皇帝談判時嘗言,台灣「遠在海外」、鄭氏「於版圖疆域之外,別立乾坤」。孔孟之學、明代遺民、明鄭政權對台灣的建設(以漢人殖民主導),台灣的身份某程度借大陸移植過來的意識,有了建構和探問的可能。相對於現存的,不滿於既定的國族神話,才會有人思考,另一種身份的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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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渭水筆下「素質純良」的台灣,在國民黨政府遷台後,彷彿經歷多一次類似的歷史。然而,在全世界的政治格局下,台灣人的身份意識找到了突破口,這就是《國際橋牌社》所書寫的歷史。繼問診所得出的結果「世界文化時期的低能兒」,到國民黨統治下,歌手唱著的「亞細亞的孤兒」,現在台灣像上不了賭桌的籌碼,猶如片頭那面消失掉的中華民國旗幟,看不見,卻與亞洲、世界一直互彼影響。

名字改換,大歷史卻沒有太大改動。黎清波繼任總統,身為第一個擔任總統的本省人,黎清波面對黨內派系鬥爭,與行政院長楚長青連番交手,無論是身份認同到手段,兩人皆相當不同。黎清波明顯以台語、日語為母語;行事隱忍不發,著侍衛、總統府主任屢次執行秘密任務,維持黨內外的平衡,也必須因應時勢,維持台灣在世界體系中的微妙地位。相反,楚長青老於軍事,脾氣剛烈,更代表國家黨遷台後的意識形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漢賊不兩立、建設自由民主社會,便會讓共匪乘虛而入,失掉台灣的統治權。

府院鬥爭以外,隨著解嚴,黨外社會運動更新媒體生態。劇集另一主軸,是以媒體人的眼光串連起政黨、社運、及更細微的個人關係。記者林逸君初生之犢,敢於報道社會事實,與一眾黨外人士聚集的「阿偉的店」,顯然影射學運世代的集中地「阿才的店」。一方面是總統府、行政院等森嚴明亮的政治機關,一方面是歡聲笑語的平民小店,黨內外的生態,盡在劇集兩處最常出現及推進劇情的空間。劇集出現的空間不算繁多,卻有相互對照的作用。而史實與戲劇的界線也相當曖昧,攝影師阿偉所拍攝的相片,顯然是當年拍攝下來的。揉合真實與虛構的妙用,可以說賦予了思考的深度,讓觀眾不單純觀看某段架空的時空的故事,反而在兩相碰撞,相互滲透的空間裡,觀眾能反思當下身處的社會,與戲劇展現的歷史有何種連結。

媒體人在《國際橋牌社》中,是扣連政治機關及民間生態的存在。最典型的例子(也是史實),黎清波派主任祝仕真,洩漏正副總統任命有暗湧的消息給媒體,透過媒體壓力,瓦解黨內非主流派的盤算。事後,黎清波任命楚長青為行政院長,拔去軍權,把鬥爭內化到府、院關係,不論是史實還是戲劇呈現,都是傑出的一手。記者林逸君、攝影帥阿偉、報社主任王照陽,也隨往後的一宗宗台灣社會事件,與政治人們互相角力,反映九十年代台灣的公民社會進程,進一步提升了「政治劇」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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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橋牌社》的目的除了要拍出政治鬥爭的風起雲湧,更重要的是台灣社會,步向自由民主的初生狀態。艱難險阻,不僅限於政治機關,也在人心,在教化。劇中鋪陳了白色恐怖難屬的故事、閩平漁號船難、反映軍中人權的「黃國章事件」,由政令之所在(府院)和民情之所在(媒體)相互推進上述事件。由衝突步向和解,餘緒至今仍有跡可尋。在今時今日,台灣成功保住華人地區最自由民主的地位,實在有賴前人付出,而民主之路途長路遠,回首來時路,正是為了守住初衷。

國家黨(國民黨)、民主黨(民進黨)、黎清波(李登輝)、楚長青(郝伯村)等等,以一種相當微妙的改編和影射,讓觀眾進入九十年代初的台灣社會。直接針對政治機關運作與政治領袖生平,作出如此接近原本史實的刻劃,我以為這鮮見於華文影視創作。東南亞難直接拍政治,拍政治題材作品,隨時演變成政治事件。香港娛樂商業掛帥,加上殖民政府關係,沒土壤拍政治。中國大陸更加是創作人的極地,主旋律外的一切意念難以萌芽生根。《國際橋牌社》的誕生,讓人感受到台灣當下的文化多元所煥發的,清新而堅實的自由。單單是可以到行政機關取實景,直接刻劃而不須打擦邊球,已見台灣當下的文化軟實力。劇裡,楚長青常言國防是國家的根本所在,但是某程度上,多元文化包容並蓄,良好的公民社會,使台灣作為亞洲地區的表率,又何嘗不是一國之根本?

《國際橋牌社》的這段歷史,同樣令台灣外的人動容。過去半年,香港人常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地緣上的相似,政治壓逼的來源也相似,香港與台灣雙城正一前一後,在自由民主路上遙相呼應。吳叡人在《導讀香港:致一場未完成的革命》結尾說,「台灣在過去3、4個月對香港報導應該超過過去30、40年的總和⋯⋯台灣跟香港要協作,第一點就要先相互認識⋯⋯兩邊要互相認識,必須構築一些橋梁。」《國際橋牌社》要拍出的,面子是政治人的生命及鬥爭,裡子卻是,任何一個時間、一個地方下,前賢為追求自由民主所付出的血與淚。

相片馬克吐溫國際影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