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邊逸
李文亮醫生過世了。
網友通過他的微博更貼近地了解他。這個在公共衛生安全問題爆發時對朋友發出提醒，被稱為「吹哨人」的醫生在微博上的形象也和每個普通人一樣。
他愛吃，吃飯前也是「手機食先」，他愛轉發微博抽獎，但抽中的東西不多，在景點打卡，追網紅劇，計劃帶孩子去看秋日的長城。他和努力生活的每個人一樣，過著日常的生活，如果沒有這場疫情，他的人生還會歲月靜好、波瀾不驚地過下去。
但一場公共衛生安全危機，以及這個國度對一個普通的醫生所作的監管、審查，把他推到了公眾面前。
國家機構「維護國家安全」的需要把普通人推到了國家的對面，進入不安全的境地，讓正常的事情都不能「普通」地去做，比方說講真話 ，比方說保護家人和朋友，比方說死亡。
普通人李文亮的過世不普通
12月31日，李醫生在微信群裡告訴他的同學：「華南水果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他之後又補充，發現的是冠狀病毒，並正在進行病毒分型，提醒「大家不要外傳，讓家人親人注意防範」。這一串發給同學的預警不僅讓李醫生隨後遭警方訓誡，被醫院處分，亦在他過世之後被一些「理性」的網友抓住不放，成為他「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是『吹哨人』」的證據：一、他確實是「造了謠」，因為病毒是「新型冠狀病毒」而非「SARS」；二、他並沒有要提醒大眾，他甚至告誡他的朋友們「不要外傳」。
他們說他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他的貢獻遠比不上頂住壓力按程序上報疫情的張繼先醫生，他的專業能力也並不過關，他提醒別人做好防護，自己倒先中了招。
他們又說，人們在他過世之後如此大張旗鼓地悼念他並抨擊「訓誡」他的政府，恰是居心叵測，借悼念之名，行「顛覆」之實，是在吃人血饅頭。
李文亮醫生大概自己也沒有想過要成為什麼英雄，他的的確確只是做了一個普通人會做的事情：發現危險後他第一時間告訴自己關心的人，讓他們得以保護更多的人。我們如今哀痛和憤怒的並不是一個英雄的離去，而是普通人出於人之常情所做的事情已不被允許，一句不完全精準的預警竟被認為「嚴重擾亂社會秩序」，「超過了法律允許的範圍」。
如今回想，1月3日，如果當局應對李文亮和其他7位通過各種渠道發出預警的人的態度不是「訓誡」，如果他們承認了病毒傳播的存在，事情會是怎樣？現在武漢每天都在發生的生離死別是不是可以避免？封城封村、停工停運帶來的总总损失是不是可以避免？多麼可惜，沒有如果。所以，我們為什麼不該為普通人李文亮的過世傷痛？我們為什麼不該大張旗鼓來問一問到底是誰在嚴重擾亂社會秩序？
我們傷痛，因為我們直到此刻才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我們失去的不只是看一些境外網站的自由，我們失去的不只是為他人的苦難發聲的勇氣，在這個不普通的國度，我們隨時可能失去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的機會。我們憤怒，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道歉，他們可以致敬，但絕對不道歉，因為他們拒絕承認他們因為自身的利益將千萬普通人的生命懸之一線。
如果這樣的悼念和詰問是在吃人血饅頭，那麼這些人血饅頭上面沾著的便是我們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血肉換一句道歉、換一點改變難道不應該嗎？
誰在擾亂社會秩序？
直到現在，李文亮醫生的過世仍然被當作一件需要維穩的事件來操作：2月6日晚21：30分，人民日報就通過海外平台發布李文亮醫生過世的消息，可是到2月7日凌晨00:09分，中國新聞週刊又發布消息稱李醫生直到2月6日23:56仍然在被搶救，2月7日凌晨2:58，武漢中心醫院發布微博，宣布李醫生過世。
李醫生過世後，我們又看著微博上大量地刪帖、降熱度，曾經訪問過李醫生的公眾號作者被約談，不知其數的公眾號被刪帖、封停，微信群被封禁。一系列操作，一如往昔，何有一點反省？一個普通人不僅不能好好地活，甚至不能好好地死，一群普通人亦不能好好地表達他們的情感和思考，這是在維持什麼樣的「穩定」，又是在保護誰的「安全」？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國家在安全部門的眼中已經如此脆弱，什麼樣的行為都可以危害她的安全，李醫生的被「訓誡」與其他被維穩的人士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早在2015年，就有著名的706事件，大批維權人士的律師被吊銷执照、被判刑，也有服務工人社群、為塵肺病人爭取權益的「新生代三君子」被无理刑拘。
2019年1月8日，一直以來在跟進和報導塵肺病工人維權，向工人提供法律諮詢的《新生代》編輯楊鄭君，被十多名警察闖進出租屋帶走，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刑事拘留。《新生代》編輯危志立和柯成兵繼續堅持跟进尘肺病维权的报道，同年3月20日，两人同时被捕，罪名均为「寻衅滋事」。
如果不是這一場疫情，如果不是李醫生的故事，可能很多人都沒意識到，這些自以為在保護國家和社會安全的行為正在讓這個國家和社會的人民生活在越來越不安全的境地。
李醫生生前接受採訪時說：「健康的社會不該只有一種聲音」。
當大量的人被噤聲，危機來臨時，這個國度便不會有吹響的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