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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Disco是在貶低粵語嗎?

野狼Disco是在貶低粵語嗎?

昨天早上我還沒睡醒就聽見Roger手機裡傳出「來!左邊 跟我一起畫個龍,在妳右邊,画一道彩虹」的歌聲,播的還是陳偉霆和寶石Gem的現場版本。播到「心裡的花,我想要帶你回家……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嗎」這段陳偉霆唱的粵語歌詞的時候,Roger整個人都不好了,因為這一整段粵語歌詞和旋律「冇一個字啱音」,還是由一個母語粵語的人唱出來,讓他倍感彆扭。

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我想如果我聽到有人用奇怪的上海話唱歌,我第一反應也會黑人問號。但是看了一下網友的評論,驚訝地發現不少人為此感到極度憤慨,指控《野狼Disco》是在刻意貶低、侮辱粵語,這就恐怕有點玻璃心了,其實這首歌所表達的正是戀港情懷,而不是仇港。不過這個解釋起來需要先釐清一些歷史的脈絡。(註1)

歌詞作者寶石Gem是個85後的吉林人,也就是和我生長於同一個年代,但他的家鄉在中國東北。東北是個什麼概念呢?香港的朋友可能不太了解。東北三省包括遼寧、吉林和黑龍江,在新中國建國初期曾被譽為「共和國長子」,意思就是全國發展的重點地區。當時全國實行計劃經濟,重點發展重工業,而重工業的基地就是東北,中國生產的第一架飛機第一輛汽車什麼的,都是誕生於這裡。然而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國家再次以激烈的方式經濟轉型,國企重組改革,重工業沒落,大量工人下崗失業,曾經的工業重鎮東北便在雷厲風行的經濟改革浪潮中逐漸衰敗了。從80、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東北在全國的想象中大概都是趙本山的樣子,帶著「土味」和「粗俗」的烙印。

70到80年代初,大陸仍舊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消費市場,舞廳也是被明令禁止的,男女摟摟抱抱一起跳舞會被判處流氓罪。所以,文化娛樂的資源在當時的社會可謂極度稀缺。威猛樂隊(中文譯名,原名Wham!)在1985年到訪北京,成為第一個來到新中國的西方樂隊,當時留給北方群眾的震撼是巨大的。據說一開始觀眾都不知道該如何對激情的搖滾樂作出反應,加上前排坐著很多領導,大家都非常矜持而安靜地坐著聽,有幾個一開始起來跳舞的樂迷還給民警押走了。一直到後半場,坐在山頂遠離領導的觀眾們才開始忍不住一起嗨了,不過山腳的朋友依然很安靜。Wham!當時還為此程拍攝了紀錄片Foreign Skies,從中可以一窺85年時候的中國北方城市的面貌。

Wham!到訪之後兩年(即80時年代末),國家才終於對營業性舞廳解禁,Disco舞廳在長期以來缺乏文化娛樂和交際空間的人們之中掀起一股風潮,這當中當然包括東北。由於經濟的衰落,東北的失業待業人口比其他城市都多,生活的艱難也使得青年人更想要寄情Disco舞廳,暫時忘卻挫折與苦悶。這就是《野狼Disco》的歌詞所描繪的場景,90年代的東北Disco舞廳,社會基層的小人物如何苦中作樂,為自己卑微而苦悶的人生尋找一些小小的樂趣、驕傲、與激情。那時的人們還像歌詞裡寫的那樣都在用BB機——一種只能給人工台留言讓機主回call的機器,我爸那時候也有用,還換過新款。

同一個時代的另一個時空,香港,則正是經濟騰飛與文化輸出的黃金時代,其輻射的範圍不僅僅是中國大陸,還包括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各地的華人社群。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90年代的四大天王、粵語歌曲和港劇成為了東北青年們(以及其他城市的青年們)的流行文化啟蒙,也是那個時代市面上為數不多的「外來文化」與「流行文化」。就好像在教會裡,動不動來幾句希伯來語、拉丁語(不管準不準,反正沒人聽得懂),就會顯得很型,對溝女多少也會有點幫助,在那時的東北,從電視劇和流行歌裡批發兩句粵語來顯擺顯擺,也是有相似功效的,可能比在教會說希伯來語效果來得更顯著。其實,儘管中港關係惡化,香港在內地一線城市居民眼中也不再有浪漫的光環,香港流行文化曾經的輝煌,還是讓粵語和粵語歌曲在不少普通民眾心中佔據了一席之地的。

這可能就是為什麼《野狼Disco》會使用一段東北口音演繹、詞曲又不啱音的粵語作為歌詞。簡單來說,那就是一個90年代東北基層青年的日常——在迪廳中寄情,在並不國際時尚,甚至有些土鱉,但卻自得其樂的舞步中苦中作樂。見到漂亮的妹子就批發幾句東北土味粵語充充場面,幻想著妹子可以和自己回家,沒想到妹子卻叫他自己照照鏡子。

如此看來,這首歌其實是對粵語流行文化帶著懷舊和憧憬的,並且也自知口音並不標準。但不標準又如何呢?土又如何呢?對於某些人來說,說一口標準的粵語,舉手投足優雅時尚,這都是專屬於某些人士的特權,這些特權有時根據出生地分配,有時根據社會階層分配,有時根據收入水平分配。人們眼中的「土」和「不上台面」,與其說是審美與品味使然,不如說是階級意識使然。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五六年前曾風靡網路的土味神曲《我的滑板鞋》。

谷淑美在其香港研究中提到,成型於70、80年代的「香港故事」,大多講述著香港從小漁村蛻變為國際大都市的奇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香港一部分的本土認同是通過「城市」(的繁華時尚)與「農村」(的土到掉渣)之間的對比來建立的——「農村」代表著遙遠的落後的過去,但香港已與這樣的過去訣別,站在多姿多彩的國際舞台上。「現在」與「過去」的距離有多遙遠,「城市」與「農村」的距離有多遙遠,香港就對自身的成就與身份有多肯定。這一套簡化的主流論述隱藏了殖民地與殖民政府之間的權力關係,也正當化了後者的殖民統治,一如中國大陸的主流論述,同樣通過今與昔、舊社會與新社會、農村與城市的對比來為當權者提供執政合法性。東北,在經濟發達的沿海城市(例如上海)的語境中,就是這樣的一個帶著蠻荒鄉土氣息的「他者」,一個用來否定以自我確認的參照物,一如一整個「大陸」經常在香港語境中扮演的角色一樣。

然而一些香港網友對《野狼Disco》這首歌的激烈反應以及陰謀論的指控,卻和這種城鄉對比論述的慣常反應很不同。不是在嘲笑土味以確認自身的時尚,而是在憤怒並猜測對方想要羞辱自己的惡意。這種反應上的變化,其實是個很值得留意的現象。

註1:本文只討論歌詞,並不涉及此歌的音樂被指涉嫌抄襲的事件。抄襲肯定是不對的,不過這和「存心侮辱粵語」仍然是兩件不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