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辭筆蘋果專欄不再寫香港政治,不少人叫好,其中更不乏他以前的讀者;即使婉惜的,也或明或暗表示梁確實與「時代」或「香港」脫節。問題是,究竟梁是在哪方面與時代脫節,為什麼脫節就會導致他所書寫的論述。如果我們深究下去,便會發現問題根源正涉及梁所提到的「常識」和「現實」早已不適用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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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書生尊敬梁文道,並不相信他賣港媚共。書生也不認為他因為「老了」才會脫節。梁真正脫節的原因是「忘記了與公眾對話」及「既有(常識)理論與現實的脫軌」。
如果你有讀梁最近的評論,會發現他很喜歡使用「反問」,經常向抗爭者追問諸如「這合理嗎」、「它現實嗎?」、「這正當嗎?」等問題。論述包含反問式的批判,這本無不可;問題是梁過度的反問,顯示的是他不瞭解甚或不願意去理解香港抗爭者的想法。
今場運動涉及大範圍的武力(暴力)、破壞,這種抗爭方式是否具有正當性,確實是個巨大難題。有意思的是,不論在學術界或是民間,一直都有學者和抗爭者嘗試解釋和辯護這種抗爭方式。然而,梁喋喋不休的追問,儼如看不到這些論述。
他彷彿認為抗爭者都沒有「深思熟慮」,只是情緒化行動,完全缺乏理性基礎。譬如「裝修藍(或紅)店」這問題,抗爭者可能認為這做法能增加藍店成本去對抗「紅色資本」,而且它是極端環境下的必要反抗,先不管這理由能否證成,至少書生會選擇先去聆聽和瞭解抗爭者為什麼會這樣做,但梁卻不選擇先闡明抗爭者的思路才去批評和並給予相關建議,而是選擇直接批評群眾並不理性。這種預設正是不少人認為他「離地」和「脫節」的地方。
梁文道提到「公共理性」的重要性,這是對的,正因為「公共理性」才應該要去聆聽人們的聲音,因為「公共理性」的原本作用就是指在一個社會裡人們擁有不同的想法和意見,然後大家通過共有的理性、推論原則和證據去達成共識。「公共理性」要求我們去理解抗爭者(黃絲)的想法(當然它也要求我們理解藍絲的想法),沒有這個基礎,就沒有所謂「公共理性」。
那麼大規模的行動,人們一定會有自身的邏輯、思路和因由。即使行動最後真的無法證成,我們也應該先用社會學的目光去研究和理解群眾的行動,才能找到解方。然而,梁沒有選擇先去聆聽和理解才下筆,他放棄了「理解」與「對話」,選擇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知識份子看見群眾並不理智,於是總是勸告大眾要深思、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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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的另一個問題是太聚焦於現實,忽略了今場運動最需要的正是「非既定的現實」,而是「創造」。
在這場運動,不少人(包括抗爭者)認為有效的策略最重要。但書生的想法剛巧相反,書生認為這場運動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最大原因正是因為它不太重視策略是否有效,不去分析抗爭的成本效益,而是不斷講究「創新」(或者有些學者所說的「遊戲化」,但這個 Term 有相當大的偏見)。
「黃色經濟圈」、「連儂牆」、「遍地開花」、「和你LUNCH」、「和你SHOP」正是這種創新成果。這些活動在兩個層面都是「非現實的」,一是你很難想像以前的香港抗爭運動可以用這種模式進行,二是這些活動其實是無法真正(甚至連間接也說不上)撼動政權的壓迫。
但是,這些活動提供了巨大可持續下去的政治能量。沒有這些活動,這場運動絕大機會早已無以為繼。即使像梁文道不同意的「裝修」、「破壞」、「跳闡」,甚或是與警察的直接反抗,這些勇武活動其實都是與「和理非」活動一樣,若然用「現實眼光」去睇,絕對不切實際,難以撼動政權,甚至可以說是「送頭」,但沒有這些新的活動形式,運動早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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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的最後一個問題正是他提及的「常識」。他認為我們脫離了「常識」,也無視「現實」。然而,他不瞭解到香港的現實政治正是無法用「正常」的民主自由社會框架下的「常識」去簡單批判。
在大多數的語境底下,「文明」、「民主」和「理性」在概念上就與「暴力」矛盾。因此,當一場抗爭運動出現暴力,它在道德上自然會變得相當可疑。在主流的政治哲學和倫理學框架,學者與公共知識份子大多主張「自主性」、「不傷害原則」、「個人權利」是最基本的價值,而不論「裝修」、「破壞」、「暴力」,初步看來都違犯這些原則。
這正是所有關注「正當性」的學者都難以擺脫的「理論陰影」。要擺脫這道「理論陰影」,必先認識到香港面對的政治情境並不是一般的正常社會。香港沒有民主體制,它也明顯正受到自身內部的威權政府和極權國家的壓迫。它並不像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所預設的「接近正義的社會」,因此不能用一般的公民抗命的「非暴力」框架去理解和行動。
它介乎於「準戰爭」和「公民抗命」之間的「抵抗(resistance)」運動,較接近 20 世紀於不同威權國家發生的反抗運動,會有暴力、死傷、嚴重衝突,但這些運動仍然被視為正當的社會運動。因此我們要認真分析這場運動,必先擺脫「常識」下的「理性」概念,重新思考它的道德邊界。我們當然需要理論資源,而其最接近參考的對象便是「正義戰爭理論」。在這點上,書生早前有兩篇都有相關論述(文章詳見此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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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這表示書生認同所有抗爭方式都是正當的嗎?黃絲真的沒有非理性部分?當然不是。例如書生最擔心的是社會的兩極化現象,亦即是「藍/黃」二元區分和彼此間仇恨的不斷擴張。在書生看來,梁文道的「錯誤」正是在於企圖站立在兩極之中的「中間」,而又無法好好展開對話。
究竟如何理解兩極化的問題,這留待下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