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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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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橋到「義」橋

11月的中大一役,在香港反極權抗爭運動中,佔有重要的位置。毋庸置疑,中文大學的「二號橋」(簡稱二橋),也成為中大之役中極具代表性的抗爭標記。

二橋是中文大學對外交通的主要樞紐之一。中大校園與外界的連接,主要是大學站、大埔公路(正門及崇基門)及二橋的校園西閘。筆者在2004年起於中大任教,當時二橋西閘出口在凌晨即關閉,周日及假期更不開放。印象中,約莫數年後才改為24小時全面開放。二橋西閘出口是中大往馬鞍山及科學園最快捷的通道,記得在1997至98年間,有一次從馬鞍山到中大,車輛便需要先出沙田,繞道馬場,往大埔公路才能抵達。二橋的開通,對中大師生訪客,無疑提供極大便利。

雖然許多中大人常開車經過二橋,但相信不少人(包括筆者)也是經此一役,才知道橋的名字。二橋橫跨了火車路軌及吐露港公路,成為中大一役中抗爭者與防暴警攻防的要塞之地(其實,附近類似橫跨鐵路及公路的橋又豈只二橋……)

中大一役,二橋是中大學生及抗爭者死守之地。而防暴警察更在二橋及附近校園,一天內投擲了2000多枚催淚彈,名列全港「催淚放題」之榜首。中大一役後,政府在11月17日以巨型石墩封了橋的兩端,變相將二橋完全封閉。

11月之役期間數訪二橋,當時跟自己說,日後在中大歷史上,此橋應稱為「義」橋。近日讀了國立台灣大學陳弱水教授的文章,談「義文化與香港抗爭的精神」,強化了「義橋」之念。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義」

陳教授對中國傳統的「義文化」素有研究,早年著有〈說「義」三則〉一文。文中詳細疏理了中國傳統思想中「義」的觀念。2017年11月應中大新亞書院的「余英時先生歷史講座」邀請來港,其中一講主題就是「傳統中國思想與文化中的『義』── 兼論『義』與『正義』(Justice)」。

拜讀〈說「義」三則〉一文,對中國傳統的「義」有更多了解。陳教授指出,「義」可從三方面來理解,首先,是一般性泛指正當或應為之事,所謂「義者宜也」(《河南程氏遺書》)。

其次,義也是涉及「理」(天理,客觀的道理),代表個人生命以外可建立的準則。義的道德意義,在於遵從或實踐合理規範的要求,義的價值和行為是不可分割的,故義的行動必然具有實踐性。不過,陳教授卻補充,這種實踐性,更多是指向禁制性(prohibitive)。例如,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義也」(《孟子.盡心下》時,反映出義德的源頭是人對錯誤行為的羞惡感,強調要不行不義,不違背道德規範。因此,義的觀念不但代表規範或道理,更是指強烈要求人們遵守的規則;作為實踐性價值的義,鼓勵的不是替天行道般的大有為作風,而是避免違規的習慣。義要求人各盡自己的角色責任,服從長上權威,維持秩序。從這個角度來看,便見到中國文化的義跟西方正義(justice)間的異同:兩者同樣是表達對律則的規守,但西方正義具平等價值,有別於中國文化重點在維持統治階層的秩序。

最後,「義」也指社會自發的非血緣組織的關鍵概念,如義井、義社……。義行與義舉,代表濟助大眾。宋代以降,佛教信仰為紐帶的團體,名為義邑、義坊,從事宗教及社會救濟活動。中國人對「義」的理解,主要是濟助大眾,而與依理行事不甚相關。同理,義學、義渡、義橋、義路、義賑的概念也開始普及。此處,義不僅是救助社會大眾,更重要的,是反映其有別於民府的民間行為。陳教授指出,正因為政府沒有盡責,民間才出現大量「義」的行為。

義文化、香港抗爭與中大義橋

陳弱水教授在〈義文化與香港抗爭的精神〉的文章中,再次肯定「義」的道理及道德原則,同時又涉及民間生活的應用。他認為,「義文化」在香港的抗爭運動中,具有豐富的內涵與動力。「這個抗爭的性質,簡單說,就是無特定關係的人自願結合為道理所進行的奮鬥,而且這類的表述在運動過程中不斷出現。」陳教授舉例,義士、手足、義載、義補、義宿,都是「義文化」的表現。當然,抗爭運動也是對正義及公義的爭取(民主與自由)。可以說,「義文化支撐了一個現代的公民運動」。

中大之役,在在見到義文化的表達與實踐。首先,中大之役可追溯至11月11日的「黎明行動」,行動正是因應科大學生周梓樂死亡的消息而觸發。周梓樂在11月4日離奇墜樓重傷,引發不同揣測。11月8日死訊傳出,激發各地的悼念活動及警民衝突。周梓樂可說是首位在抗爭現場附近死亡的「手足」,死因不明不白,剌激了抗爭行動的升級,網民發起全港三罷。11月11日「黎明行動」,抗爭者在各處堵路,其中便有人在二橋投擲單車及雜物到路軌,結果防暴警察攻入二橋,揭開中大之役的序幕。

緊接是11月12日的「破曉行動」,二橋更成為戰場。警方在一天內投擲了2330枚催淚彈,中大校長段崇智教授在調解時,更遭警方無差別的投放催淚彈。有中大學生受傷和被捕,大學校園儼然淪為戰場,更開了警方攻入校園的先例。由於中大戰情告急,並傳言警方要強攻校園,因此各方人士湧入中大聲援。有人發起「圍魏救趙」行動,在全港各區發動抗爭,藉此分散警力,營救中大。11月12日晚上,警方最後撤離中大,大量抗爭者留守校園,直至11月15日晚上撤離止。

自11月11日至15日間,中大攻防戰成為自由與極權對壘之戰場,表達了抗爭運動爭取公義及民主的訴求。中大師生奮起保護校園,是本於中大人的應有之義。一方有難,萬方營救,為數眾多的非中大人以不同方式聲援中大,更完全體現了道義與義氣之慨。政府失責,激發民間社會抗爭之義舉,「見義不為,無勇也」(《論語.為政》)。義橋之名,可謂恰如其份。

早於中大之役,《人民日報》在10月中撰文,批評中大淪為「暴徒大學」,校方縱容學生,有違校訓「博文約禮」的精神。據陳弱水教授的分析,儒家傳統中,禮與義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故禮也者,義之實也」(《禮記.禮運篇》、「義生,然後禮作」(《禮記.郊特性》)。孟子也說:「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孟子.萬章下》)可見,單單批評學生抗爭有違「博文約禮」的校訓,顯然忽視了「禮」與「義」的關係。
誠然,陳教授也指出中國文化中「義」的局限,會陷入維護統治階層的權威及秩序之嫌。回溯中文大學歷史,三所創校書院,立於亂世,肩負教育使命。而「結合傳統與現代,融合中國與西方」,更是中大一直推崇的精神。如何在中西文化交融中,既保存固有價值,又能參照西方正義及公義的理念,對義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相信是大學體現獨立精神,思想自由所不容揚棄之責任。

二橋雖被巨型石墩所封,但暴政封不了人心對自由的追求,強權終不勝過真理。

義橋精神,在反極權運動中,必傳承並開花結果。中大之役,義橋之戰,必載入香港人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