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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一名香港勇武抗爭者,在台灣

旁觀一名香港勇武抗爭者,在台灣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該跑的路程,我已經跑盡了;當守的信仰,我已經持守了。」《提摩太後書4:7》

我在台灣散心和參加影展的時候,結識一名來自香港的勇武抗爭者,姑且稱為S。他在我下塌的民宿的酒吧喝酒,而我剛好回到民宿。房東趨近我,指向S,「他也是從香港來的。」

身為記者,他是個很好的受訪者。但是那個晚上,我寧願摸摸杯底,和S聊起反送中運動以來,彼此目擊的種種。才發現,在好些場合,我採訪,他扔磚頭扔汽油彈。我們年紀相近,社會背景卻相去甚遠。

那個晚上,我們並非以記者和受訪者的關係見面。

到了我正式訪問他,他如此介紹自己:「我是一名前線抗爭者,亦是大家口中的勇武派,亦是一名已逃離香港的人。」

我總懷疑自己可不可以透過訪問的距離,觀察他這個人。來到台北前,我在荃灣前線採訪,那天有個中學生被警察開槍,打中心口。那天晚上,我作惡夢。惡夢之後,好像花不了力氣寫稿,拖延症末期下,決定暫離香港一陣。

這篇文章,就當成一些細碎的記錄吧。


S來台灣治病。雖然初見面的那晚,他的台灣朋友用力地、字正腔圓地唱著廣東歌,而他一身黑衣,喝著酒。我後來得知他的病,並非外傷,發作起來又相當危險。如果你有看過 Gus Van Sant 的《不羈的天空》,男主角 River Phoenix 常常無來由地昏睡過去,那大概就是S的病的最好形容。「是催淚煙引起的嗎?」我問。S不置可否,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唯一確定的是,他以前線身份投入反送中連場示威後,就出現這種徵狀。

他覺得台灣此行,只是買個運氣,畢竟,他無法在香港獲得安全而適當的醫治。帶他到台灣來的朋友,仍然唱著歌,都是廣東歌。我有些佩服她對香港的熱愛,比起我這個本地人似乎來得深厚。她到過香港報導反送中的情勢,後來聽說被禁止入境香港。

「你記得荃葵青遊行嗎?那時我們在楊屋道和警察戰鬥了好久。水炮車第一次出動,我也在現場待了好久,但是回家後,心痛得厲害,痛得暈倒過去。那是我第一次出現心悸的徵狀。」他無時無刻都穿黑衣、牛仔褲,一個這樣的平凡人在街上倒下,會怎樣?而又,值此我們輕輕碰擊酒杯的時候,香港早就出現許許多多,無可疑的屍體發現案。他又試過,連續發高燒十日,又試過看完電影,從戲院步出後心痛,掙扎著回到車廂內,隨即暈倒。

他坦言,不知道怎麼辦,後來透過朋友協助,來到台灣看病。「心悸這回事,來去相當突然,身體很反覆。失去意識介乎一小時左右;有時我在抗爭現場,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否突然暈倒。我不知道,是只有我才心悸,還是其他抗爭者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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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以前常到台灣旅遊,人生目標其實是到台灣生活。他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台灣去處,如無意外,遲或早,他會移民台灣。這次他以病人的身份來到台灣,被安排在台灣友人的家暫住。他想打開社交媒體,看香港示威的直播,隨即挨罵。「他們罵我,希望我可以爭取時間休息。我不是不明白,他們想我在這裡過一過平凡的生活,然而,我真的當不回一個普通的香港人,每日每夜,心如刀割。」

每當他說到抗爭的記憶,眼眶總有淚水凝住。手足仍身處險境,而我自己就如同一個逃兵。他和我談到前線抗爭的種種,最關心原來是,他和其他前線抗爭者的命運。

「無論贏輸,我們都註定給人切割。」

「為甚麼?」

「舉例說,坐完牢出來之後,又或者『煲底見』之後,我們怎辦?我們能不能正常過活?不能嘛,社會要怎樣處置我們?」

我以為他讀過書,「世上最大的不幸,不是失去了甚麼,而是我們爭取到了甚麼」。如果我們認定這是一場革命,百年前中國辛亥革命,「廣東人(孫中山)出錢,湖南人(黃興)賣命,江浙人(蔣介石)做官」的說法就廣為流傳。Ken Loach的《風吹麥動》,拍愛爾蘭獨立革命下的一對兄弟,兄長是義軍領袖,弟弟是醫生。兄長由勇武變成「袋住先」,接受自治地位,弟弟不滿仍要承認英國國王地位,繼續革命卻事敗,最後由已成為英國軍人的兄長親自處決。

革命當中的失序與犧牲,超乎想像。我只是從書本讀到,親身體驗又是另一回事。要是真有那麼一大群的年青生命,付出了許多,卻只能零落一身,寂寥終老,那當中的命定的愁苦,從何說起呢?S聽了後,似懂非懂,我才發現,我們的背景很不一樣。要是回到香港,我應該終其一生,也無緣結識他。修為習以為常後,常有以己度人的遺憾。就像以前,我以為長毛梁國雄讀過大學,他淡然回了一句「我沒讀過」,我便後悔起來。

「我沒有家人。或者說,『邊緣人』最適合形容我這前半生。中三輟學,甚麼工也打過,興趣是攝影和讀戰爭史,一直自己一個人住。」

再細聽他道來自己的家事,我政治不正確地講了句:「要是你給人抓了,真的會變浮屍。」他聞言,乾笑幾聲。他也認為自己被捕,是遲早的事。

「所以台灣朋友有勸我留下呀。」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房間,又失眠。想起他說「煲底見」之後,似乎更加暗淡的未來,又哭了一回。那時,人在台北走著走著,可以因為陳彥霖的死,在街角流淚。

他在台灣那幾天,我陪他到處走走。臨走前,他說醫生也未能查到病因,要回去香港,他說,人到了機場,他就不停哭。

當時我仍要留在台灣一段日子,很快,S又來了。他決定流亡台灣。

「提起,我就生氣。休息不是不行,但我回去後第一感覺是,香港人已經變回香港人,我們前線一直都有檢討,但是你們為何可以容許自己打回原形?我不清楚,香港人是否真的很善忘,但我覺得我們成了condom。很記得曾經有和理非說過,有手足死,一定會暴動。而事實是,似乎你們仍只會在電腦螢幕前很生氣,很心痛,卻沒有行動。」

再說,S的病沒能根治,情況也一直變差。他說,11月2日,他最後一次守前線,終於承認自己的身體,無法支撐其抗爭的意志。「我非常,非常不想連累別人,不想要別人抬走我。」

S透過一些渠道,決定留在台灣之餘,開始探索位於大後方營救前線手足的可能。我覺得,他的話不完全對,也不完全錯,與「和理非」不同,前線手足確實是自成一種身份認同。流血、受傷、共同進退,是一般人沒法想像的同志情誼。他不喜歡反送中運動後期提出的「和勇不分」,他覺得在策略上,「和」、「勇」本應是兩個獨立運動的群體,和勇一旦不分,反而會互相扯後腿。

我幫他拿行李到房間後,一起吃飯。相處一段時間,明顯地,流亡的狀態漸漸明晰,他過著不至於流離失所,心靈上卻無所寄托的生活。台灣不會餓死他,但他經常自嘲,有如廢人一般活著。

每天醒來,會收到他的信息「吃早餐吧」。我們指定一兩間附近的早餐店,看看香港的消息,我確信自己會回去香港(雖然S有半開玩笑叫我留下),而S,則是不肯定自己能在台灣逗留多久。消費儘管比香港相宜,精神焦慮也陪伴在側,人失了根,或在尋找根源的過程中,最是折磨。

我也很難介入,流亡的生活。想像一下已經覺得愁苦非常,我終究難以接觸S心底裡的徬徨,唯有一起吃早餐,一起有的沒的聊著,或者看直播看到凌晨,無端外出打籃球。我能做的,只有陪伴。我視台灣為散心之行,到最後才發現,我無從逃避得了,那一切帶給我的不安與憤怒,淚水與無以名狀的心痛。


後記:

回到香港好一段日子,從S的台灣朋友處得知,S患上了創傷後壓力失調症,心悸以外,有時會失憶。按台灣朋友的說法是,S記得他們在香港認識,卻記不起他們在何時何地認識。「那時候,前面有一排排防暴警察的呀」,那台灣朋友寫道。

S有略略提起過失憶的事,當時我還以為他喝太多酒,「斷片」而已。沒想到會這樣嚴重,留了信息問S,他說,愈與抗爭期間有關的事情,愈難記起,頭痛得厲害。

「會不會繼續看醫生啊?」我隔著一片海問。

「不會。這樣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他隔著一片海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