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solitude, I felt the freedom of which you spoke. But I also felt your absence."
畫中的少女的裙子染上火的顏色。深邃且暗的背景深處,浮現她一襲藍裙身影,畫師見到畫像,身軀微抖。
她怎樣看?她怎樣看此時此刻,看著她的我?眼光可以柔情,眼睫毛稍稍垂下時,總似水的波紋;眼裡又可以有火,你聽到火星劈啪炸開的聲音。畫師的記憶是潮濕的,她眼光投入了與畫中女子相遇的那一年。《浴火的少女畫像》是關於我們怎樣看過去,兩名女子的情事,眼波萬種浮盪心湖。也關於月光的心事,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一抹月影偷換時日。
女畫師瑪莉安要為大宅女主人的女兒艾洛伊絲畫畫,以送給婚姻對像參考。她承繼姊姊的命運,離開修道院,進入婚姻的世界。那個時代的女子,婚姻與死亡份量均等,它們同樣親密,也同樣是一個巨大的謎題,非進入不得以解開。那謎題也似電影中暗示兩位女主角命運的奧斐斯的故事,奧斐斯的妻子死去,他來到冥河,哭求愛妻還陽;打動了冥河的復仇三女神。就在奧斐斯拖著妻子,差一點來到陽間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妻子重新死去,道別一句,比空氣更輕薄,更虛無。有種感情,親密近身而充滿迷團,回首即失去,前進卻無望。
愛情對安娜卡列尼娜來說,好比瑞士群山中纏繞的蒼藍色氤氳。氤氳存在,只因為有人得見。瑪莉安要觀察艾洛伊絲,好讓她能完成任務,女兒也在觀察畫師,看她不經意看的地方,看她不經意流露的動作,一閃而過,情幻化作水與火,在節制的剪接與表演之間,滋長直到爆發的一刻。
她看她,她也看她,焦距變換,差別只在於那刻,兩人還沒察覺彼此心事,或者還沒承認自己已經動情。艾洛伊絲的金髮與背影,瑪莉安看到;瑪莉安作畫時專注的神情,使艾洛伊絲魂牽夢縈。兩人的臉型各異,卻煞是好看。瑪莉安眉毛修長,顴骨顯明易見,嘴皮薄,鼻勾且高。她流露一絲陰冷。艾洛伊絲眉毛比瑪莉安粗,鼻翼寬,深眼窩,反而代表一份溫潤。在一個男性全然缺席的世界,以她們的眼光,看情人,看眾生。而又,我們也在看她們的世界。我們看得到,她倆的側顏與回首,脖後、耳背、兩人的輪廓,勾勒出情欲的虛線。
情欲唯有連結到一場群眾的儀式,才有賦予實現的可能。群眾歌唱,和音延綿又迴盪,靠近火的她,成為火中的少女身影。在瑪莉安眼裡的影像是浮動的,可動的,可觸碰的。點睛之時,火光張狂;情欲實在之時,兩人接吻的涎沫作絲連。都說水火不容,但是陰性書寫包容兩種極端衝突,水和火,都是月之心事的意象。
實在,我們看到一場完成度最高的,月事的書寫。瑪莉安和艾洛伊絲,看與被看之間,已傾訴萬千。瑪莉安知道艾洛伊絲未曾聽過交響樂的時候,她走到鋼琴前坐下,努力地彈奏韋華第的《四季》,即便,不成模樣。艾洛伊絲隨後坐下,眼波霎時動作,已是看遍了,記認住那一刻,努力向她彈奏的瑪莉安。眼光動作的時機如此精準,鮮有人能賦予捕捉眼神,動人至深的意義。
然而,那份感情那好比蒼藍色的氤氳,只能截取瞬間,前後皆無歸處。在大宅女主人離去的五天間,瑪莉安和艾洛伊絲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幸福。擁有過、觸碰過,到頭來還是要面對現實,而陰性書寫下的月事,絕對不落典型敘事策略的窠臼,沒有高潮,因為每一場的情欲碰撞,雖節制,卻又洶湧。看與被看的錯摸,畫中人與畫師的試探,以火和水打通情欲關竅;奧斐斯故事讓兩人的遇合蒙上陰影,加一筆莎劇式的靈視(vision),結局已是水落石出。即使是結局,也延宕了一回。記得金髮束起露出的頸後,記得畫畫時的眼神,記得在小說繪下的自畫像,千百種戀人記憶,盡付夜半無人私語時。
多年後,她看到了,她聽《四季》時流淚。天若有情天亦老,情之一字,記憶而已。全世界的記憶包圍著她們,月光纏綿,海浪接吻,燭影搖曳,此心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