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無人啊,早晨啊,開餐啦。」八點半不到,「廚房佬」左手舉著美國國旗,右手拿著他的鐵湯勺,在理工大學Z core中尋找留守的人。狹長的走廊迴響著他沙啞的喊聲。
「廚房佬」一早便在飯堂準備好了早餐,見不多人來餐廳,便和「水吧佬」一起主動去尋找留守者。他們尋遍了10層樓,卻不見人影,廚房佬只好悻悻的回到餐廳,跟在後面的記者們沒有半句啰嗦,cut停了直播,或是回到記者聚集的空間聞風而動,或是四散在校園內尋找這圍城內的蛛絲馬跡,我則跟著「廚房佬」回到了飯堂。
「早上找不到人,食0雞蛋啦」。他二人從六點便開始準備早餐,遍尋「食客」無果,自己也有些肚餓,吃起煮雞蛋來。「廚房佬」因為尋不到年輕人而有些擔心,期望他們是夜裡平安離開了理大。前晚開始,已經有被困者嘗試傳過狹窄骯臟的水渠逃離。
「這兩天在各個樓內找過很多次,也有勸過人,也有送食物進去。」二十多歲的「水吧佬」說。「最少找到他們出來吃些東西先,人在上面只能吃餅、乾啃杯麵咋。」
「現在還太早,可能手足還沒有起身。」水吧佬苦笑。
按照外界的定義,那是警察圍困理大的第六天,因為這段時間對於在裡面的人,是沒有具體的時間概念的。之前曾經應付上千人的理大飯堂,此時不過十來人,還有一半是記者。「水吧佬」從角落搬來一箱可樂,重重的扔在餐桌上。簡單估算,如今理大的食水儲備足夠半年之用,不過大多是泡麵、乾糧,過來的留守者反而更願意去拿那些已經並不太水靈的蘋果。
飯堂內,廚餘堆積的餿味雖不至於讓人難以忍受,但多少蓋過了「廚師佬」的羅宋湯,有些倒胃口。「有事问我就得啦,這裡我負責。」廚房佬如今就是這裡的總經理,前一天,他指著PolyU的副校長鼻子,要求他們協助清理廚餘,看來這位副校長工作完成的並不好。
新進來替更的記者如今都要向「廚房佬」拜碼頭,連他愛抽「駱駝牌」香煙都知道。幾個留守人士和記者圍坐,話題仍然離不開他們是走是留、警察是圍是打。有人調笑「廚師佬」湯勺不離手,「轉頭速龍衝進來說你手上的湯勺是攻擊性武器。」廚房佬不以為然,「夠薑咪就衝入來我廚房,頭先校長入我廚房都要乖乖收垃圾啦。校長我都搞得掂,popo我搞唔掂?」
TVB正在直播警隊「新一哥」的公開發言,自然是暴徒長暴徒短。廚師佬自然沒好氣:「喺啊,就是暴動啊,年輕人在外面暴動, 我就在這陪著他們煮飯暴動!」廚房佬在這幾個月中沒有上過街,更遑論站在前線,只是看到示威者被困中大、理大,才「佔領廚房」成為了他們的後盾。
廚房佬一直說自己要留到最後一個小朋友走,他才會離開。此時每一個年輕人的出現,都令他有著無上的滿足感,「每天都有人過來吃飯,怎麼可能不招呼啊?有人肯來吃我的飯就滿足了。」
「以前我大佬和我講,我死不信你會發達!我問他怎樣才叫發達?」「做到李嘉誠就是發達。」「按照你的標準,那就是全香港只有一個人發達啦。」
「那麼你發達的標準是什麼?」我問。
「別人中意我做出來的東西,那就是發達啦。簡不簡單?」
生於鶴佬家庭的他,中四便輟學,也曾吃過牢飯。說話自然的帶著一股「江湖氣」,粗糙而直爽。他自認人生很失敗,更自謂「周身殘缺」:「腰就不L識彎,所以出來憑良心做事總是失敗」,看著理大的留守者紛紛離開,他口喊著「要走啦要走啦」,哪知道腳又不會動了,就是不聽話,走不出這個廚房。你說奇也不奇?他自知「方丈小氣」,「我煮飯也是暴動,驚同唔驚,有何分別。驚就咪L做啦。」他又點起一支駱駝。
未幾,廚房佬接到了一通電話。
「你想都不用想!」
「不用問什麼如果,我不想出去!」
「還有小朋友在這,我為什麼要出去,這麼多人要吃飯,我為什麼出去?」
「我最後一個走我就不用煮飯了。」
「我夠不夠精神?你一直說我錯,說我有精神病嗎?找精神病醫生診斷我,讓我去坐監獄然後說我沒錯?」
「好,多謝。」他掛斷了,是他的社工,說很擔心他。
廚房佬告訴我,他有著嚴重的抑鬱症,「社工帶我吃藥,我當吃藥吃到,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傻佬、白癡。好多個醫生都說我「癡L線」了。只有一個醫生幫我的,是在東區醫院的,一路都有關懷我。」而這抑鬱症的開始,正是五年前的那個結束。他說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無用。
孑然一身的他,早就和家人斷了聯繫。然而仍有個割捨不下的「前妻」。三四年前,他與她分開了。她覺得他是老實人才結婚,嫁給了他10年。後來他問她:“你會不會支持我(和共產黨鬥)?”回答不是“支持或不支持”。她只是問:「點解啊?」
他說要照顧她一世。可因為這份不理解,他就堅持不到對她的承諾了。「我做不到了,對唔住。」他哽咽了很久。他解釋道同共產黨鬥就不能有拖累,黃毓民的弱點就因為有家人。
我問他會不會好遺憾。
「預咗了。」——他留著眼淚嘴硬道。「她都唔明。」
「我現在是孤家寡人,就無L敵啦,我無弱點。」
他說自己現在並不孤單啊。
如果這次和五年前一樣,又如何?我問。
「不會,因為成個世代已經變了。我要進去坐監自然會有人救我啦,全城手足來救我。」
第二天,就傳出廚房佬情緒不穩而離開了理大的消息,之後他便在東區醫院的精神科連續住了二十多天醫院,其中還要被強制服藥。昨天廚房佬給我打了個電話,匆匆幾句說在醫院好像坐監獄一樣難受,說醫生會讓他週五出院,囑咐外面朋友不要為他鬧交。電話裡聲音依然爽朗,說要聖誕煮大餐。
「精神病」、「癡線佬」、「廢中」這些標籤,倒是真真符合官方和黨媒對於如今香港示威者的形容。我不知道廚師佬為了年輕人煮飯有什麼精神問題,我只知道理性在嘗試「救他」,然後才能允許他回歸「正常社會」。可是這個正常社會為什麼會有胡言亂語的林鄭身居高位;有為什麼會有「專業克制」的警察獸性大發?
我知道像耶穌這樣沒得救的,就只剩下十字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