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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君的憂鬱,革命之疑惑

蔡君的憂鬱,革命之疑惑

早前有人吹風說選舉優先,街頭行動要讓路。但黃之鋒被 DQ,朱凱廸棄守自決而入閘,正說明在今天的橫蠻威權下,選舉雖然重要,但不能說比較社會運動更為重要。香港兩級議會,本無實權,現在還加上思想審查,那麼選舉作為民主宣傳平臺的作用就更加大打折扣了。如果選舉或者議會尚有自由發言餘地,民主派尚可以用為民主教育工具 — 在這個歷史關頭,十字路口,教育工作特別重要,只有它才能和普羅大眾一起摸索新出路。現在連自由發言也做不到,那麼,就更加說明選舉的局限。何況,在專制國家,從沒有過單靠選舉便可以變天為民主國家的例子。所以,選舉嘛照參加,但直接行動要繼續。而操作上,香港就逐漸分成兩批人,一批從事合法抗爭,一批從事可能違法的社會抗爭,「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自由主義也革命

香港人選舉經驗豐富,無須多言。社會抗爭則經驗非常不足,需要更多分析。另一方面,目前「勇武」行動,難免令一些泛民憂慮。蔡子強先生在上周三的文章,便擔心暴力循環,所以堅持「和理非」,卻被學生質疑:「如果沒有 6.12,政府會聼我們嗎?」蔡先生也承認無言以對,遂有「無力感越來越強」之嘆。

晚不才,試為蔡子解套。只要他重讀洛克《政府論》,就知道自由主義不只不否定革命權,還積極支持呢。洛克《政府論》下篇 222 節解釋人們成立政府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一旦「立法者們圖謀奪取…人民的財產或…使其處於專斷權力下的奴役狀態時,立法者們就使自己與人民處於戰爭狀態,人民因此就無需再予服從…。人民享有恢復他們原來的自由的權利,並通過建立他們認為合適的新立法機關以謀求他們的安全和保障…。」

在 225 節,他再為革命辯護,說「革命不是在(統治者)稍有失政的情況下就會發生的」,相反,那往往是統治者從事「一連串的濫用權力、瀆職行為和陰謀詭計」的結果。[1]

蔡先生擔心暴力循環,為「這個日漸崩壞的世界」而發愁。但是,洛克比蔡先生樂觀,也比霍布斯邦樂觀,不太擔心革命造成「世界崩壞」,社會解體,重回一個人人拼死相鬥的「自然狀態」;[2] 革命,不過是公民社會把之前信託於舊政府的權力,重新收回社會手裏而已。自由主義的蔡先生,應該比我更清楚古典自由主義的革命元素。

香港人從來都被殖民,甚至連心靈也被殖民,以致多年來都不懂得反抗。如今要排除萬難保衛自治權,便特別需要有革命的志氣。香港的確需要補反殖民之課,學習革命思想,伸張人民主體性。不論自由派還是左翼,都應該這樣看。

有權有理兩回事

對於暴力循環當然需要憂慮。無此憂慮,便是漠視一個眼前事實:今天壓迫全國人民全港人民的,便是以反抗壓迫起家的中共呀!越反惡魔,越變惡魔,莫此為甚。所以我們豈能對暴力循環毫無警惕呢?

如何避免暴力循環?這便需要區分「有權利」和「有理由」兩者。人民有權利革命,但怎樣革,何時革,這一切便需要提供理據。我有權說話,但說什麼,何時說,怎樣說,都需要有個好理由,否則便是廢話或者不合時宜之言。說句話尚且兩者兼顧,何況革命?這五六年來,出現一種偏差,就是以為有權革命,便等於有足夠理由革命,可以不管時勢,不管手段,不管民眾,隨時由他說了算。這種情緒,與今日所謂「攬炒」也多少相關。何謂「攬炒」?即同歸於盡。但 21 世紀的香港民主運動才剛開始,幹嘛現在就要同歸於盡?或云,攬炒是指不顧一切、沒有底綫的反抗。沒有底綫?

我想起《水滸傳》第 40 回講梁山好漢劫法場,李逵「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不問官民都砍 — 所以李逵是攬炒祖宗。以為有權革命,就以為無論怎樣反抗都必然正確,對不起,這是易姓革命,不是民主革命。現代民主革命,不一定和平,但一定不可以沒有道德底綫,不可放棄理性分析與效益尺度。抵制黑警,不必禍及妻兒;癱瘓社會秩序以對抗暴政,亦不必火燒紅店 — 很容易誤傷無辜啊。正途是以人民共同體的巨大道義力量,去分化警察,組織工會、進而組織大罷工。現代民主運動,要求的是精準打擊,而不是攬炒。

事實上,這五個月以來的抗爭,總是存在至少兩種傾向。一種是「李逵式反抗」,一種是民主的反抗。每當出現過分暴力場面,總有人出來制止戰友中的過火行徑。今後的關鍵,是民主派如何鞏固已經存在的健康力量,壓抑李逵的蠻勁,而不是坐困愁城,或者一味抱怨「唉呀現在氣氛不容你是其是非其非」。是.其.是,非.其.非,就是這樣。

不需要英雄

今天,梁天琦被崇拜為英雄。但需要問的是,民主革命需要英雄崇拜嗎?大家還記得嗎:七八年前,那時教主講幾句「沒有反抗,哪有改變」的空洞口號,便令一些青年如癡如醉;接著,傘運期間,所謂 he-he(編按:周永康、岑敖暉,二人又被合稱為「Alexter」)再次瘋魔青年。然後,教主、he-he 都過氣了,再輪到梁天琦。英雄形象,往往是既憤激又前路茫茫的一代人自己的投射而已。

今後,這種英雄投射、再埋葬英雄的劇本還會繼續的。這令人想起《Jesus Christ Superstar》音樂劇中、彼拉多責罵要處死耶穌的對白:

「你們猶太人製造彌賽亞之多,裝得下好多個麻包袋!」

口號的魅力,在於幾個字就能夠煽動情緒。這也是焦慮和危機時代的印記。但口號如果只是口號,內裏沒有實質分析,就真是純粹情緒,來的快也去的快。有人對於「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口號甚有顧忌,但像好多青年人一樣,我沒有顧忌,反正,人人都可以自己填充内容。民主革命派,自行填充民主内容就行,何須垂頭喪氣?

民主革命不需要濫用暴力,也不需要英雄。德國詩人兼戲劇家布萊希特的《伽利略傳》,主人公和他的徒弟有一場有名的對白:

徒弟:「一個國家沒有英雄真可悲。」

伽利略:「一個國家需要英雄真可悲。」

有位本地公知解釋布萊希特原意時,說「在人民的自由人權獲得保障的國家,是不需要英雄,也就是說,你堅持自己相信的意見,堅持真理,是無須付出犧牲自由或生命的代價的。」我不認為布萊希特此處想聯係什麼民主。伽利略在宗教法庭受審,他的徒弟非常渴望師傅能夠寧死不屈、堅持他的日心說。結果他認罪了。他從法庭出來,徒弟就講了上面一句話,表達他對於伽利略沒有做英雄烈士、寧死不屈的憤怒。伽利略就以上面的話囘覆他。徒弟大概不明白。直到後來,當他再拜訪獄中的師傅,師傅給他看自己寫完了的科學論文,這時他才大概明白吧:要把眾生解放出來,不需要烈士和英雄,而是需要啟蒙,需要科學和知識。這也是啟蒙運動的宗旨。一個民族還需要什麼英雄,證明他們還沒有足夠知識,還沒能實現自立自決。若有真英雄,他/她也不一定要犧牲,不一定要做什麼領袖,但他/她一定和眾生一起學習及掌握科學和知識。從事反抗運動,也一定是情理兼備的、有效的反抗。只有這樣,人民才能頂天立地,不再依賴什麼神仙皇帝。

2019年10月31日
8.31兩個月紀念

[1] 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1 年版。
[2] 因為十六世紀末的霍布斯邦,其政治目標在於加強君權;十七世紀的洛克卻致力樹立國會至高無上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