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筆者的文章,〈異象與信仰——反思我在扶乩壇的十年宗教經驗〉,被刊登了,很快得到讀者的回應,並且我自己也想到一些補充內容,故就本文。
一、回應
信念網絡:有讀者認為仙佛是存在的,因為其在乩壇所得到的叩問回答皆是非常準確,絕不含糊。暫不論其聲稱的準確回答是否真實(該讀者亦沒有提供例子),就算我假設是真實,這當然構成值得關注的理由,但不會因此就可定論仙佛的存在,因為我們的信念系統構成一個網絡,命題與命題之間是有邏輯關係的,所以,我們需要檢查若是一個命題被接受,那麼會否對信念網絡的其他命題有「不良影響」;如有,有可能那原初命題的可信性會被否定,即使它也有證據支持(其實讀者如要體會妥善處理信念系統的複雜性和難度,可硏究一下「悖論」(paradox))。
我們要做的工作其實是要找到「最佳的說明」,「仙佛假說」是一個可能的說明,可是原則上有可能存在其他的說明(但或者實際上我們暫時還不夠聰明,未能想到),我們便要全面地考慮情況,以評估各個說明的可信性,例如,上次那篇文章末段提到的「其他宗教」的問題便要處理了。
訴諸宗教經典:有讀者真的很有心,寫了一個頗長的電郵給我,真誠地分享其觀點,希望大家能更接近真理。我先感謝,亦享受良好的交流,然而,我不能認同當中的主要思路,略論如下。
該讀者是一位教徒,其論點的最終依據的表達往往就類如:根據我教的經典,情況是如何如何;即其世界觀是建基於該經典之上。明顯的回應是問:那麼為何要相信該經典呢?根據我看該電郵的內容質素,我肯定該讀者是「可以」回答我的,但當然,不一定代表回答是經得起批判評估的。由於問題複雜,我只概述我個人的大體看法,以作回應。
其實不少高質素的分析都指出了宗教經典的一些重要的不合理內容,可供參考,但我知道有些人會想出各式各樣的回應與反駁,試圖為其所深信的經典辯護,而當中某些辯護可能是合理的,要看具體問題,而我想討論的是,一些不惜一切以捍衛經典的不合理辯護方式。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合理的辯護方式呢?我猜想一個重要原因是,正正由於如果把所有信念、整個世界觀皆建基於一本(或一些)經典,那麼若是該經典被重要地質疑,那就代表可能會危害到上層的一切建築(所有信念、整個世界觀!),所以心理上極抗拒是自然的。
那麼為何說那些辯護是不合理的呢?箇中關鍵是「封閉系統」這個概念,即我們的信念系統可以由於不惜一切的不合理辯護,而形成一個封閉系統,其看似不能被證偽的「強勢」,反而正正是其弱點、違理之處。舉個例子,假如我要堅持相信「貓是高智慧的外星生物,是到地球監控人類的」這個荒謬的命題,你認為我可否為其辯護呢?固然可以提出很多有力的質疑,不過假如我要不惜一切地辯護,其實也可以提出不少「聽似合理」的反駁(例如質疑:看不到貓有高智慧的表現,可反駁:正正是高智慧,所以隱藏手段十分成功!),而漸漸會形成一個封閉系統。(對於「封閉系統」的詳細論述及批判,可參考李天命博士的著作。)
我自己的看法是,宗教經典當然有其高價值,然而,把一己的所有信念、整個世界觀皆建基於其上是不合理的、經不起批判的。我自己所理解的世界、宇宙根本上還有很多奧秘、謎團是未被解開的、是談不上從經典中尋答案、找根基的。(當然這裡涉及如何理解經典來源的問題,已說過,問題複雜,就暫時到此。)
自我催眠和意動效應:在上一篇文章中,我說過有位老師以主乩手的自我催眠來嘗試解釋為何乩筆會運動,而我亦提出了質疑:「我對催眠不太認識,但如果清楚道壇情況的人應該都會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主乩手不需要任何準備(例如正在與人閒聊),但隨時拿起乩筆便可扶乩(筆便會動),一點兒也不像要進入催眠狀態。」該老師看過我的文章後,補充了其觀點,說:「我相信受過長期訓練的乩手能很短時間內便自我催眠。」對於此補充,我的回應是:一、該主乩手確實有多年的扶乩經驗;二、我已經說過我對催眠不太認識,而只想重申,該乩手在扶乩前、中、後的表現實在太自然了,跟我們平常沒有進入催眠狀態好像沒有分別,但是,我不排除只是我對催眠認識不足,而該乩手確有自我催眠這個可能性;三、所以,我需要催眠專家的意見作參考才能夠更有信心地作出判斷(或如能進行科學實驗確認則更好)。
另外,該老師還說,除了自我催眠,還需要加上「意動效應」(Ideomotor Effect;亦稱「念動效應」)去解釋乩筆的運動。其實他這個自我催眠加上意動效應的解釋方案,在網上亦可找到有人應用於嘗試說明一些涉及物件移動的異象,例如可看以下視頻的示範和說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llgDllb1O8
按照我的理解,視頻中的鑰匙會轉動是因為,鑰匙是放在微斜的手掌上,再加上該男子在聲稱自我催眠的情況下,手部肌肉便會不自覺地輕微運動,以配合「鑰匙轉動」這個念頭,而達到的效果就是實際的鑰匙轉動。其他一些可以在網上找到的以此方案嘗試說明的異象個案,包括擺錘(Pendulum)、Dowsing Rod(網上似乎沒有統一中文翻譯)等。特別要注意的是,這些說明似乎皆涉及肌肉的「不自覺的輕微運動」,以制造需要的效果。如是,我認為難以解釋乩筆的運動情況。為什麼?因為,該乩壇的乩筆是移動得頗快,力度頗猛,和移動軌跡涉及急轉的情況,打個比方,你認為意動效應那種不自覺的輕微肌肉運動可以解釋李小龍在耍雙節棍的情況嗎?!是,是有些誇張,但似乎遠不比用意動效應去解釋乩筆運動那麼不著邊際。
那麼有否可能在特别的自我催眠狀態下,主乩手會施猛力於乩筆而仍然不自覺呢?那我只能說,這也太牽強吧,看不見有初步的可信性。其實我在上一篇文章表示過我亦當過附助乩手,而絕對肯定我是沒有施力的,所以,可能亦會有人懷疑我是處於特別的催眠狀態,而不自覺地施加了猛力,對此,我只能回答:「是,是有可能的,而我不自覺地寫完本文亦是有可能的!」
另外,關於乩筆的運動,我還想提醒一下,它是似乎關連於乩文內容的,因為乩筆非純無意義的運動,而是涉及書寫文字的,因此,在說明乩筆運動的時候,也要考慮同時說明乩文內容。
我反對簡單的認為乩壇異象一定不能由科學解釋,這會窒礙科學發展;不過我也同時反對簡單的認為現存的科學理論必能說明乩壇異象,這亦會窒礙科學發展!
二、補充
仙佛與科學的疑惑: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以下疑惑:「降壇仙佛似乎不懂、不用理會、不感興趣於科學,但問題是,若是沒有科學知識,祂們是怎麼可能了解這個現代科技世界的呢?如果不了解,又怎麼可能給出好的人生建議呢?」可能有人會反駁說:「太陽底下無新事,仙佛已閲世數百甚至數千年(甚至多「刧」?),早已通透世情,即使不懂科學,也是可以給好的人生建議的。」我明白這類回應的意思,也不反對當中有一定的道理,但仍想補充說:一、我的意思是降壇仙佛或多或少給人一種停留在某個時間(似乎尤其與其在生時的時間有關)的古人感覺,例如其談吐和關懷(例如祂們會談一些在生時的事情或中國歷史,但不會談現代科技發明);二、我不是認為仙佛需要是科技專家才能了解現代科技世界,而只是認為其給人與科技的相當距離感,會使人自然地生疑其對現代科技世界有否基本的認識;三、或許有人會說,仙佛的賜語根本並非基於我們凡人的方式,而是一些神秘的神力,然而,說者又怎麼知道呢?即使確如此,既然是神秘,那麼訴諸其的說明能力也非常有限。
需要承托的重量:在扶乩壇的異象是值得關注的、是使人困惑的,但若是因此而假設的仙佛世界能夠承托相關的說明重量嗎?(其實類似的疑問亦可應用於任何一個試圖解釋世界的「超然形上假設」。)什麼意思呢?我的意思是,試想想人類經驗的豐富(其各種學問、關懷、思想等等),以及世界的森羅萬象(各種動物型態、植物型態、物理現象等等);假如有人提出一套,在相對於我們的世界而言,在某個重要意思之下,是高於,或涵蓋了,或更根本於我們世界的超然形上假設,那麼很自然的問題便是:它真的能夠說明我們這個極其豐富的世界嗎?能夠承托此無比的說明重量嗎?事實上,我的很多質疑也是出於認為,相關的試圖承托其有效性是值得懷疑的。
人對神靈的渴望:面對世界有時仿似無盡的黑暗,面對一己之無力,如果存在着強大的光明、正義和仁慈力量,那是多麼好呢——是何其深切的渴求!固然,神靈是否存在已爭論了多個世紀,我亦無新意可添,惟望對此問認真者觀照一己內心——是主觀渴望,客觀理智,還是其他力量,最影響一己之判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