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政府於2019年9月公布關於晚期病患預設醫療指示的諮詢文件(下簡稱〈諮詢文件〉) 。〈諮詢文件〉建議:病患在特定情況下並了解醫療後果後,可以預先表明拒絕進一步治療。〈諮詢文件〉企圖加強尊重病患意願,但這並不徹底——在新聞發布會上,特區政府明言是次諮詢不代表安樂死(即使病患同意)合法化。(〈星島日報〉2019年9月7日) 誠然,晚期病患預設醫療指示與安樂死並不相同:前者指拒絕維持生命治療,後者是企圖以醫術快速舒適地完結生命。但如果重點是病患的同意,那為甚麼後者完全不可考慮?〈諮詢文件〉另一個重點是教育:主題應是放在醫療訊息及法律考慮;但此類宣傳教育要成功有效,又怎可避免生死教育(譬如:在某一特定空間條件下身心可承受的痛苦及痊癒的機會成本)?而生死教育又怎可逃避安樂死這議題?
我常懷疑這類牽涉人心企圖改變取態的教育成效有多大。失敗失效的例子比比皆是:上世紀美國推行針對男同志的愛滋教育,不成功;(Dean 2000)香港每日新聞報導前播放國歌——如果目的是增強加固年青人愛國心,2019年暑假就已頒了成績表。我每學年開始,都不厭其煩提醒學生要準時要留意細節;結果是:上課遲到半小時還說「早上十時上課對我來說有困難」,考試寫錯自己學號等事情年年發生。
或許有教育工作者很奇怪:防止疾病、愛國愛民族、準時細心等都不該是普世標準嗎?學員學生學會了,得益的又不是老師導師;為甚麼她/他們就總是左耳入右耳出?也就是說:如果生死教育呼籲眾生放棄安樂死,眾生會否更擁抱安樂死?
弗洛依德心理分析學派提出的「死亡驅力」(Death Drive)或許可建造一個分析視點。死亡驅力其實可說是一種以「自毀自亡」為主題的機制。起動當然離不開慾望:我有慾望,卻不知(或不想面對)自己真正慾望甚麼;我唯有問道於他者(Others;譬如道德、法律或學校)我應該慾望甚麼。如果慾望來自永遠消失的小物a,則慾望只會不斷縮凝轉移包羅萬有;譬如:要求平權要求守法要求好成績。問題來了,即使我儘力努力,也不一定可滿足各類慾望。原因眾多:主流社會背後的主宰能指(Master Signifier)不是萬能不可連合一切慾望(譬如:人權法下,保障少數民族權利可能與性別平權相衝),主宰能指之間的不協調做成慾望衝突(因為要守時所以不按交通燈過馬路),又或新慾望湧現(廿一世紀才出現的網癮與傳統要用功準備考試的心態往往不可並存)。所以,我們不應奇怪為何有人又煙又酒暴飲暴食卻又怕身體出毛病又不願體驗;為什麼又要長壽又怕醫療?人類總是一時一樣不知自己究竟終極要甚麼。
於是,無可避免,總有人以自毀自亡作方法途徑面對無法滿足自己/他者慾望的局面(即死亡驅力)。這機制可以以期待其他人面對同樣命運作起點(我們曾幾何時都希望大多數同學在艱難考試中一起不合格,我們一起抽雪茄時會抽得特別多特別兇;我們因此不是特別失敗特別不健康,甚至可以構築彼此同志情義投名狀);也可以是在他者眾生注目下自殘自憐(既然儘力之後成績也沒進步體重也不下降,不如索性成為科科不合格的最低分紅人或最肥胖的人)。簡言之,就是「因為害怕被你拒絕,不如我先拒絕你」的王家衛式宣言體現;我(自以為是的)明知儘力而為仍然不能滿足慾望,不如自我先放棄,免得面對自己無能之後更失望。所以,我們可以期待以下病患心情:雖然教育不停企圖說服我安樂死不應該,但我既怕努力過後辛苦之後,醫療仍無效,花了錢更失望,不如一開始選擇就安樂死。
此種自我犠牲機器不在符號界(Symbolic)設計之內,往往是平淡人生劇本預計之外的真實界(Real)震撼—安樂死是否屬死於非命仍然商榷;更甚的是:由於不斷的(害怕)失望,不滿現行主宰能指的人唯有不斷將行動升級,既渴望同路人犧牲(「為了社會進步改善,大家需承受一定程度的痛苦」),更不怕在他者(當然包括傳媒)前更激烈的自殘自棄(譬如大喊口號後從高層一躍而下)。目的不止於創建同志社群並成為當中一份子;更是逐漸進化成為顛覆挑戰當下主宰能指。彼時彼景下,死亡驅力變奏為暗爽(Jouissance) ——強迫指令自己成為他者,享受迫視自戕自亡。結局之一是,主宰能指弱點暴露悪化,齊澤克式行動(Act)隨之出現,且(企圖)創建新主宰能指。所以,以下情況絕對會出現:病患藉在傳媒眼下安樂死揭露法律不完全不真誠尊重個人意願同意。可是,一個主宰能指的更替並不足以建構另一符合自虐反抗者心意需求的主宰論述——畢竟論述的能指眾多,而新的(個別)能指如何運作也不是個別群眾可獨斷預期——譬如:即便安樂死合法,但管制可能超嚴苛費用超昂貴。
處理死亡驅力/暗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主宰能指完全吸收因死亡驅力/暗爽而起的行動,將行為由真實界轉移入符號界。天方夜譚think out of the box的試想像:我們立法把示威變成必做行動,人人每週都一定要遊行三小時,示威背後的反抗意義消失——我遊行就是服膺於現行制度——遊行再不是死亡驅力自殘/真實界暗爽,誰會再示威?吸納目的是使其自殘不再是自殘,暗爽不再是暗爽。(同理,行動也可顯示主宰能指的限制;譬如:在雞蛋與高牆的抗衡中,雞蛋自行摔破—— 「我都已殘害自己,你還可以如何?」)因此,如果要在預設醫療指示的語境下進行生死教育,卻又怕安樂死成為想像(合法)選擇之一;何不索性將安樂死收納於符號界/合法化,成為堂煌選擇?
但福柯早提醒眾生,反抗力量不能也不會消失,死亡驅力及暗爽永在永有。況且,(在重大事件或意外(Event)發生後,)即使(立法)吸收反抗動作奏效,不停吸收也最終使主宰能指變化更新(Transform)。(Rosenstock 2019, Zižek 2014)所以,還不是主宰能指不停主動自我反省完善,變更才會來得平和有效。若自以為是,只顧說「不用討論,已經決定,立即執行」,結果只會又一次焦頭爛額而不自知。希望是次諮詢是真心聆聽,不只是解說固有立場。阿彌陀佛。
延伸閱讀:
Dean, Tim (2000) Beyond Sexualit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Rosenstock, Eliot (2019) Žižek in the Clinic: A Revolution Proposal For a New Endgame in Psychotherapy Washington, USA: John Hunt.
Zižek, Slavoj (2014) Event London: Pergu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