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出現很多對「612人道支援基金」的批評,罷捐的聲音漸漸變得強大,並呼籲捐款往「星火同盟」。立場說在前頭,我兩邊也有捐款,也會抱着「不割?」的態度繼續信任及捐款給他們。捐款是個人選擇,如果你信任「星火」而不信任「612」,就請捐往「星火」,完全尊重。然而,我們應否呼籲罷捐「612」?或者應該問,究竟不信任「612」的基礎是什麼﹖一個抗爭基金應該如何運作﹖在這個敏感時刻,我想分享一些想法。
生產信任的三種方法
「不割?」、「不篤灰」背後講求的是一種高度信任,但信任是如何形成的呢?
Lynne Zucker曾提出三種信任建立模式,分別是以過程為基礎的信任(Process-based),即基於過去持續的交流互動所產生的互相信任;以特徵為基礎的信任(Characteristic-based),即基於個人或群體有相似性而較易產生信任,如對文化背景或血統接近的人較易產生信任;以制度為基礎的信任(Institutional-based),即基於具體的機制及規範而建立的信任。
如果是因為信任才捐款,那麼對「612」與「星火」的信任是基於完全不同的基礎—前者主要是以制度為基礎,後者是以過程為基礎。因為信任的基礎不同,很多對「612」的批評幾乎都沒有針對「星火」,例如有人指「612」現時動用的基金款項很少,代表對運動的支援不足,但他們能夠作出這項批評是因為「612」有交出財政報告,而沒有公開財務報告的「星火」卻沒有受到同樣的指控。另一個例子是「612」有交待在法律支援方便的批款原則,並指會全程跟進法律程序,但仍有指控「612」是讓泛民律師自肥,卻沒有人會指「星火」的律師自肥。
我在批判「星火」嗎?不是。「星火」在支援抗爭者方面有極佳的往績,聽說過很多個案,知道他們一直都盡心盡力,而他們過去支援所覆蓋的社會運動更多更全面,這些都是他們獲得信任的原因。如果借用Zucker的信任分析框架,因為他們獲得的是以過程為基礎的信任,所以就算他們沒有公開款項運用的資料,仍然獲得信任。
相反,「612」是「反送中」運動所衍生的抗爭基金,就算背後參與的人(不論是信托人還是律師)早有參與不同的社會運動,這個基金本身沒有歷史。他們何以獲得大眾信任?可能是借用信托人(吳靄儀、陳日君樞機、許寶強、何秀蘭及何韻詩)的名氣,算是以特徵為基礎的信任,以及基金運動的透明度,就是以制度為基礎的信任。這種信任現時不算穩固,因為就算「612」有提交工作報告及財政報告,仍不可能交待每個個案的情況。再者,運動發展的速度很快,被捕者越來越多,基金原先的設計也不一定可以應付運動發展而生的新需求。不夠透明與應變力不足對以制度為基礎的信任是致命的,相信這是「612」現在面對困境的主要原因。
沒有制度可以滿足所有期望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制度,也沒有制度可以滿足所有期望。有人抱怨「612」的經濟支援審批繁複,但如果過於簡單也會招來審批草率的批評;有人抱怨「612」的經濟支援金額不足,但如果金額過高也會招來沒有衡量如何持續支援運動的話柄。
這樣說不代表「612」是合理地審慎、審批程序已經是合理地簡單,但制度的好處是基金可以透明地公開程序及準則,並公開討論如何改善。當然,制度的壞處是討論過程普遍漫長且不靈活,以支援金額為例,政府的綜援金額何謂合理也討論了五十年仍有爭議。
另一方面,基金存在的目標也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期望,例如最近有聲音批評「612」資助其他團體在遊行租用音響的費用達廿萬,這筆款項可以用來買抗爭物資。大眾當然可以不認同這租用音響的開支,「612」也可以與大眾對話,但這基金本來就不是用來支援面罩等抗爭物資,兩者是否可以混合討論?
「612」要做的,大概只有盡量變得透明,並公開討論如何改善機制。雖然「612」已經不停解釋工作及交代工作進度,但相信透明度還可以有進步空間。然而,怎樣改善也不可能滿足所有人,而我們也不是必須同意「612」的做法。「不割?」的意思正正是就算不同意也可以透過理解與討論來共同前行,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理解一定有差異
雖然可以透過理解與討論來各自努力,但我們的理解一定有差異。以上述資助遊行租用音響為例,二十多萬當然是大數目,但我們有沒有研究過之前的大型遊行是否需要租用音響?之前遊行租用音響花費有多大?我們認為這筆金額大,是否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去理解搞一個大型遊行所需要的開支?如果我們了解後仍不同意,我們不同意的是資助租用音響,還是不同意舉辦大型遊行?
另一個例子是「612」雖然坐擁八千萬捐款,但至今所用的不多,是否真的可以援助抗爭者?這批評看似合理,但我們有沒有了解過法律程序與相關開支?雖然抗爭如火如荼,被捕抗爭者未來的法律開支大概是多少?現在批出的金額偏低,是因為支援不足還是因為有義務律師幫忙?在被捕抗爭者不斷增加的情況下,八千萬是否夠用?還是太多?
在很多對「612」的批評中,很少看到這些討論。可是,不能理解是必然的,因為我們沒有運作過抗爭基金(相信「612」也沒有很多經驗),沒有籌備過大型遊行,也沒有打過官司。我沒有什麼建議,我只是覺得「不割?」、「不篤灰」的精神並非不思考不批評,而是在堅持各自努力的前提下,留下互相理解的空間。因此,希望各方可以更願意了解一個抗爭基金的運作與困難。
沒有完美的基金或同盟,應開拓渠道與多元捐款
因為有不同類型的信任,才可以說服不同背景、想法的人捐款;就算是以制度為基礎的信任,也可以有不同的制度設計,來爭取不同的捐款來源。「612」的設立方式或許較能吸引最大公因數的捐款,但其他以不同方式組織的籌款計劃都有其支持者,不論是「星火」還是其他買抗爭資源、請前線食飯等不同的小型籌款計劃(公開及不公開的),能夠吸引不同想法的捐款者,支援抗爭的不同範疇。
同樣原理,不同籌款可以冒的風險也不同,例如「612」要運作以年計來提供法律、醫療支援,,並需要管理大量捐款來應付龐大的法律開支,必須更小心避難被政府有理由凍結及充供資產,而彈性支援前線的計劃則可以用隱匿、以朋友網絡為基礎的方式快速進行,所以有不同的基金、同盟或籌款計劃存在才有可能全面支援抗爭。
「612」是以法律、醫療及情緒支援為起點,再拓展到經濟支援,並非全面支援所有抗爭範疇的基金。 捐款者得先了解基金成立的目的才捐款,避免期望落差。另一方面,雖然需要法律支援的被捕抗爭者越來越多,未來需要的支援金額難以估算,「612」也應該盡量交代估算,避免資源錯配。始終抗爭需要支援的範疇很多,包括辛勞的媒體,但大眾的資源有限,將資源適時放到適當地方也很重要。
信任的脈絡
在規模上,「612」已經成為同類籌款計劃的「大台」;在類型上,「612」也是最有制度的一個;在存在目的上,「612」提供的法律支援是較長線的。我們活在不相信制度的時代,進行不需要「大台」的運動,而大眾正處於「最後一戰」的氛圍,「612」怎樣看也是格格不入的。
過百日的運動聲勢浩大,訴求集中但不難想像抗爭者會有不同想法。要不同想法的人之間產生互相信任從來都是社會運動與革命難題,而不同的運動也有自己的方法。由雨傘運動到今日的「不割?」、「不篤灰」、「兄弟爬山、各自努力」,香港人一步一步尋找屬於港式運動的信任模式。
格格不入不代表不適當,而信任不容易建立。也許,運動面對最大的困難是逆轉不信任制度的潮流,儘管有心人都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