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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三十:港人的哭與笑

六四三十:港人的哭與笑

在創意書院曾兩次分享六四事件:一次簡述當時的歷史,一次說明現今講「六四」的意義。分享對應同代年青人的冷漠與疏離,不敢妄想成效,因我也明白大家的感覺——無感覺。

八九民運發生在我出生前恰恰十年,小時候知道「六四」除了「二十四」,還有某種特別意義。這類神秘數字有不少,像「九七」、「六七」、「零三七一」之類。當中「九七」算是較顯白,因為有假放又有煙花看,學校告訴我們那叫「回歸」。

至於「六四」,我只隱約知道當天會有很多人去維園集會,而不似是去行年宵的開心事。真正始有認識是中四的時候。六四事件是慘烈的,看著那些畫面,人不可能不生惻隱;然而我得誠實,有時我會想世界慘事繁多,六四何以特別與我相關?

對此我隱然自咎,又不明所以然,盡是矛盾。所以在跟同學分享的過程中,除了想遊說大家,更想疏理思緒說服自己。故選擇自己較有興趣的音樂作為切入,背景則落在香港。

一九八四年,中英兩國簽訂《中英聯合聲明》,香港主權將於九七年七月一日移交中國。相隔五年發生八九民運,六四事件震驚全球,尢其主治權將歸於中國的香港。當時人心惶惶,更掀起移民潮,《慈祥鵬過聖誕》一曲反映了以上情況。詞中「慈祥鵬」一直問「我」要甚麼玩,答案全是「畀個Passport我」。「慈祥鵬」指當時中國總理李鵬,「我」指香港人,當時香港人的聖誕願望,或許真是移民避禍。又如歌曲《皆因一經過六四》中,「皆因一經過六四,成日送機,冇曬鄉里」同樣描述了當時的移民潮,原因固然是「坦克嘉年華無掟避 」。所謂「共慘黨殺到嚟,香港九龍新界無得避」,化身玉皇大帝是不可能,打救蒼生要求太高,只好移民自保。

兩首歌皆收錄於黃霑在八九年聖誕推出的專輯《香港 X’mas》,寫的是港人經過六四後的心情。聖誕在香港是消費慶祝的喜慶節日,《香港 X’mas》的曲帶來聖誕氣氛,詞卻盡是政治指涉。專輯充滿不協調感,像被稱為「六四屠夫」的李鵬是「慈祥」、聖誕禮物是「槍炮刀劍」、坦克車配嘉年華,皆格格不入。神奇的是,六四事件才剛過去半年,在這不安動蕩的背景下,人心該是沉重的,但《香港 X’mas》之風格竟這般抵死鬼馬。

「對!一經過六四,我們港人醒來了,睜大了眼睛。我們看清了事實,雖然仍然攪笑,可是這笑的背面有淚光。這笑與淚,在《香港 X’mas》中,表現了一些。」黃霑在文章這樣提到。

這番話讓我想起「禁歌」《六月飛霜》的一句歌詞:「最悲壯的,笑亦正常。」(詞人正是填寫《皆因一經過六四》的林夕)既然悲壯,為何笑?像政府殺害百姓、一介布衣面對一列坦克、清場清算清黑頭——荒謬感一生,便惹人發笑。在經歷慘痛、不安、無奈後,只想大笑一番。

又或事情真慘烈得難以直面,只好以戲謔調侃的方式把它「徵服」,作一種提振作用。若人只用負面情緒處理悲痛,只會更加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相反,當人把苦難視為笑話,便能釋放自己於悲痛之中,得以跳脫提拔,坦然面對。故「最大的笑聲是建築在最大的失望和最大的恐懼之上」,笑的背面有淚光,又讓人從傷感中解脫。

誠然,我總不禁欣賞港人在這方面的能力,調侃反諷的表達風格在香港文化裏十分常見。例如九一年電影《整蠱專家》,古晶(周星馳飾)食了「謊言豆沙包」後這樣說:「陳百祥係世界上最叻嘅人,袁木好誠實,李鵬係我哋最偉大嘅領袖。」又如九七年「棟篤笑」《秋前算賬》,黃子華拿出一份名單朗讀:「何鴻燊、李嘉誠、鄭裕彤、李兆基、羅康瑞、羅康瑞、郭炳湘、郭炳江、梁振英、曾鈺成、林貝聿嘉。」(皆表明支持八九學運)「如果真係有秋後算帳,我呢份嘢就值錢囉」黃子華打趣地說。

這些笑話針砭時弊,自有其時代性。然而八九民運是香港歷史中的大事,我們無一不受其影響,二十年多後,說唱組合「米奇老味神奇屋」又將其重提,推出專輯《黑社會主義好》,與《香港 X’mas》異曲同工,而前者內容更為露骨激烈。

見其中一曲《坦克車》開首的數句對話:
「同志,那個天安門的情況怎樣了?」
「對呀主席,我們的坦克車已經駛到天安門的外面了,over。」
「噢,我可以打飛機了沒有? 」
「完全無問題啊,我們的車呔己經準備就緒了,over。」
「那,我們把他們轆死吧!」

他們代入獨裁者思想和行徑,以坦克車碾壓學生自娛。「吾爾開希一齣聲就即刻要比坦克車收皮,比啲車轆拆開啲皮,入面啲內臟跌哂出離。」歌詞都是偏激得有趣。「天安門母親,佢地兒子已經無肉身。」然而,這句詞又使我反思這種表達方式的弊處。其由一個簡單問題開始:「當真面對一眾『天安門母親』時,我唱不唱得出口?笑不笑得出聲?」

調侃、諷刺,會否把嚴肅的事變成一個純粹的笑話?「幽默」是種超脫於具體處境,以不同視野看待事情的能力;然而,有些情感必須設身處地才能感受得到,而其正為良知的發用。企高一層看事物,卻磨平了感受痛楚的能力,永遠以輕浮面對沉重,最終只會無所著落。

固然,香港人在逆境中仍能保持嬉笑怒罵的幽默感依舊值得欣賞,卻始終不是自立之道。除了哭與笑外,我們又可以嚴肅坦蕩地面對現況嗎?

梁柏練
2019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