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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西塞羅──《黑暗對峙》

戰場上的西塞羅──《黑暗對峙》

邱吉爾獨坐床上,望著四面牆壁,一屋子雜物。這個房間既是他的世界,也是廣闊的真實世界,他獨自面對著這個世界,是戰,是和,內心苦惱不已、掙扎不已、卒鬱不已。1940年5月10日,邱吉爾既如願以償,又逼不得已地,成為英國首相。成為首相之前,他已經決定和希特勒決一死戰,然而真正坐在這個位置,那份身不由己和自我質疑,逼得他仰天長嘆,無數深夜孤獨地陷入漫長的黑暗裡,用他那烏黑的眼睛尋找或許不存在的大英帝國的光明。

加利奧文演的邱吉爾,既是《黑暗對峙》的邱吉爾,也是The Crown的邱吉爾,亦是無數二戰紀錄片、電影、電影劇裡的邱吉爾。歷史人物難演之處,在於演員不能脫離史實,又要表現他個人詮釋的歷史人物的風範,乃至個人風格。加利奧文強大的地方,不單還原了邱吉爾起伏不定的情緒,他的喜樂、暴怒、燥動、遲疑、語焉不詳,我更佩服他把人物的思考演出來了,傳達給觀眾。

好幾幕邱吉爾坐著,沉默不語,直視觀眾的戲。我們能感受到,加利奧文並不光是坐在那裡,邱吉爾確實在思考著,思考著甚麼,不知道,他沒講,但他一定在思考著的,有邏輯的、有條理的,抑或無邏輯、混亂的、胡思亂想的。總之,他一定在思考著。然而,他沒有動作,呼吸、心跳微弱,到底怎麼做到,讓觀眾感受到他腦袋正在轉動,不是發呆。這到底怎麼做到。

邱吉爾形象深入民深,觀眾們知道他癡肥、酣酒、暴燥、卒鬱,過去曾有人比較過邱吉爾和希特勒,評為納粹狂人與英倫狂人的對決。加利奧文的演出似乎證明了這一點。《黑暗對峙》前半部,邱吉爾剛坐上首相之位,內有黨友之憂,若得不到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伯爵支持,難保首相之位;外要面對納粹德軍步步進逼,盟友法國徹退。此時邱吉爾的暴怒,罵人的神態,語無倫次,令我聯想到那段被二次創作過無數次的《希特勒最後十二夜》裡面,面對德軍的絕境和自己無路可逃的希特勒的神態,兩者竟是如此近似。

與此相較,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反而更像政客,冷靜,堅定地執信綏靖主義。就算因為綏靖主義得不到反對黨支持,下台走人,張伯倫仍然企圖操控邱吉爾,逼使他「面對現實」,讓英國走入和談。電影企圖在前半段,藉著張伯倫的冷靜和堅定,貶低神經質的邱吉爾,加強觀眾對邱吉爾的質疑。這當然是徒勞的,誰都知道歷史證明了,邱吉爾永遠是對的。

另一個面向則是電影試圖把邱吉爾還原作普通人,並闡釋偉人的現代觀點。傳統史觀傾向神化人物,偉人沒死角,沒缺點。近代史觀則傾向正面反面都寫一些,例如《鐵娘子》(The Iron Lady)毫不忌諱把戴卓爾夫人的老態搬到銀幕,《黑暗對峙》亦把邱吉爾的諸多缺點,刻劃得非常成功,甚至多過他的優點。

加里奧文演的邱吉爾,激動時不及平和,平和時不及沒對白。沒對白時最好看。一段邱吉爾和打字員小姐的對話,邱吉爾發現她桌上的男軍人相片,問,你的戀人嗎?打字員小姐說,我哥哥。她默默地流淚,邱吉爾只以眼神關懷。他們沒說話,但邱吉爾知道她哥哥在加萊服役,那個接受邱吉爾命令,死守加萊而犧牲的部隊裡。

戰爭裡的演說家

假如不以歷史回頭看,只從電影的時序,我們確實會認為邱吉爾犧牲加萊士兵,為鄧寇克主力部隊撤退爭取時間,簡直是妄想。不過電影就是電影,這套戲的目的就是把偉人先打回原型,再推到上偉人的位置。《黑》為邱吉爾建立起,演說和激勵人心是他最強的武器,背後支持他的,則是人民的意志。

邱吉爾當上首相後,接連對上議員和全國國民發表演說。他引用羅馬哲學家、演說家西塞羅名言,激勵英國人民鬥志︰

Live as brave men; and if fortune is adverse, front its blows with brave hearts

無獨有偶,電影尾段他搭乘電車,借黑人乘客之口補完一段詩句︰

Then out spake brave Horatius,
The Captain of the gate:
To every man upon this earth
Death cometh soon or late.
And how can man die better
Than facing fearful odds
for the ashes of his fathers
And the temples of his gods

出自英國詩人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書名Lays of Ancient Rome。因而在電影最後,劇組定性邱吉爾為「把英文動員到戰爭裡」(He just mobilized the English language and sent it into battle.)。

我比較好奇劇組取用兩個與「羅馬」相關的人物,暗示英帝國與羅馬帝國的繼承關係。

就如中國人常常掛漢唐盛世在嘴邊,羅馬帝國是歐洲國力最鼎盛的時期,歐洲人、英國人也同樣崇敬著羅馬帝國。哈德良長城等羅馬歷史建築,仍被視為英國歷史的光輝一頁。由西塞羅到Lays of Ancient Rome,是不是代表邱吉爾的意識形態裡面,認為英國人繼承了羅馬帝國的光榮?與此同時,希特勒著名的納粹敬禮手勢,起源也是羅馬式敬禮(好像是義大利法西斯先採用這款姿勢)。

這般憶測實不恰當,沒證據顯示電影刻意把兩人描繪成性格相似,參考的事物相似的不同國家的狂人。然而邱吉爾、希特勒,甚至毛澤東等領袖擅長演動,激勵人心,是不爭的事實。《皇上無話兒》(The King's Speech)便以英皇佐治六世,克服口吃為主軸,而佐治六世的演說,成為了二戰時英國人的精神支柱。這位佐治六世,正是在關鍵時刻支持《黑暗對峙》邱吉爾與德國決一死戰的國王,建議他Go to the people, let them instruct you 的伊莉莎白二世的父親。

聽取民眾聲音的地鐵情節,分明虛構。劇組也由此,讓形象低落,忐忑不安的凡人邱吉爾,推上偉人台階。他走近民眾,於黑暗地地鐵隧道聽取人民的聲音。繼而,他在上下議院振振有詞,逼使保守黨改變主義,逆轉英國的命運。由聽取到傳達再到振奮,電影成功讓邱吉爾逆轉。比較自下,不願承擔責任卻欲以內閣職位,操控邱吉爾的張伯倫和哈利法克斯,則與民眾脫節了。

等待黎明

過去一年連接三部關於鄧寇克撤退的電影在香港上畫,鄧寇克(Dunkirk),編寫美好時光纖Their Finest),以及今次的《黑暗對峙》,很難不令人聯想到英國本土和香港目前的社會現況。

拿英國來講,她們面對二戰以來的國土分離,蘇格蘭獨立和脫歐。兩次公投,好多評論指責英國兒戲,指責政客把責任推缷給人民,批評人民質素低劣沒有認真站在英國前途考慮而投票。民主政治似乎並不為了,做出對國家最有利的選擇為唯一目標,而是如何傳達民眾的想法和情緒。與此同時,即使沒有「投票」這個行為,難道民眾的想法和情緒,就不會左右國家決策嗎?

邱吉爾在《黑暗對峙》落地下鐵聽取民意,這純粹是戲劇化的橋段。然而,英國人本身也是有骨氣的,在利益和榮譽兩者之間,他們選擇榮譽。歐洲各國敵不過德國坦克、空軍,索性投降。英國人各種劣勢,卻展現出與眾不同的鬥志。他們的鬥志有經過投票嗎?沒有。但明顯地,透過各種非白紙黑字的方式,左右了國家決定,訂定了英國人的共同命運。相反,假如民眾的意向是投降,那麼張伯倫就不會下台,議和將迅速進行,可以想見,德國人必然違背議和條件,就如他們對歐洲各國所做的一樣。

這三套電影偶爾地同期上畫,我們能否陰謀論一下,它們正努力地喚醒,英國人劣勢之下不投降,鬥戰到底的精神。來到香港,香港人又是否能透過映畫,激勵自己,再振作一下?可惜,香港人的血脈始終是華人的,華人的歷史嘛,那些開城投降,耽於逸樂而忘卻守備的歷史,隨便翻開教科書都能找到。現在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