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查映嵐
良多(阿部寬)背着偵探社老闆,偷偷將手上的捉姦證據拿給客人的老婆看,跟她要掩口費。女人衣着惡俗,妝容濃艷,看過自己牽着情人進出酒店的照片後,放棄似地感嘆:「在哪裡出錯了呢?我的人生。」當天晚上,良多回到他的桃木書桌前,把這句話小心奕奕地抄在備忘紙。
「在哪裡出錯了呢?我的人生。」這是女人的嘆喟,也是良多的嘆喟;畢竟良多的人生,就是一場脫了軌的荒誕劇。是枝裕和在劇本第一頁寫着:「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這句話經媒體和觀眾反覆引述,成為了我們閱讀這部電影的鑰匙;但無論是電影角色,還是從電影中找到共鳴的許多觀眾,其實不僅沒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大人,他們更是長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大人——跟我們父母一樣懦弱、一樣失敗的大人。
良多自以為一切為生存所作的努力都只是角色扮演。不論是打工、借錢、勒索、還是賭博,沒有一樣不是在為他裡面那個崇高的自己服務。白天那個齷齪的私家偵探,只為餵養晚間孜孜寫作的小說家而存在。然而演着演着角色就入了血,他終於成為那個謊話歪理與藉口連篇,連送釘鞋給兒子都先偷偷刮花鞋子以騙取折扣的廢物中年。出版社找良多洽談工作,曾畫過熱血棒球漫畫的當紅漫畫家正籌備新作,以賭博為題材,因此出版社想請「專家」良多為漫畫寫故事。他面對優厚報酬還三心兩意,除了是放不下身為作家的自尊,難道不也因為這聽來就像是命運對他的譏笑嗎?他也曾是熱愛棒球,會特地把球打向女孩窗戶的美好少年啊,就像兒子真悟(吉澤太陽)一樣,在球場上看來青澀也不失颯爽。如今卻被視為賭博專家,甚至得考慮掏出他生命裡這個最不堪的部份來掙錢,不可不謂諷刺。
片中淑子(樹木希林)說過不止一次,兩個孩子千奈津(小林聰美)和良多都遺傳了她的一手醜字,「遺傳」正是《比海還深》裡解不開的結。所謂遺傳,就像纏身的藤蔓,我們不是不想擺脫親族和血緣的糾葛,卻往往在掙扎之際被愈纏愈緊。「人生在哪裡出錯」不過是虛假的問題,你的人生在你出生之前已經是一個錯誤,就像黎明十多年前的舊歌:「不要怪我/只好怪DNA出錯/眼睛和耳朵/感覺特別多」(《DNA出錯》)但我們既因血緣緊緊相連,何以感情如此淡薄?電影色調暖和,最重要的場景是淑子住的團地住宅,家人在窄小老舊的空間裡互動,親密的假象卻反襯出他們的疏離,彼此只為錢相見、為錢爭執,除此之外彷彿再沒有更深的羈絆。
在電影裡,三代人的生命軌迹一再重疊。最明顯莫過於良多完全重蹈爛賭老豆的覆轍,甫出場就在媽媽家中翻箱倒篋,謊稱想拿點亡父的遺物留念,其實是在打他留下的古畫主意。良多不但一直向年輕同事健斗(池松壯亮)借錢賭博(還理直氣壯說賭賽中的單車都沒有剎車掣,他當然也不可能及時剎停止蝕);明明和姐姐千奈津不咬弦,居然也厚着臉皮跑去她工作的店家找她借錢,被姐姐酸他和父親一模一樣時,他也只能心虛應道「我的情況不同」。這一場戲的氣氛後來緩和了,千奈津和良多談起爸爸過去常常偷錢,媽媽後來把存摺套在絲襪中,藏到爸爸觸不到的櫃頂。當童年的創傷回憶隨時日喪失重量,當我們終於可以笑着談起這些舊事,我們也已經長成不堪的中年人了。姐姐深知良多想起這事,一定像爸爸一樣趁機偷媽媽的存摺,因此把卡紙套在絲襪中藏起來捉弄他,那一幕其實是笑位,卻連笑聲都顯得悲哀。
可是良多這個不濟的兒子、丈夫、爸爸,也有他惹人同情的一面。他努力試着愛兒子,卻始終只能模仿父親的方法去愛:在颱風夜帶着兒子真悟到公園探險,帶他去買彩票以「記念他們的情誼」之類。公園裡的巨型八爪魚滑梯連接良多的童年與真悟的童年,見證着篠田家似乎將一代接一代重行老路的宿命,也令我想起美國導演 Noah Baumbach 的「魷魚」——拍攝於2005年的電影《魷魚和鯨》(The Squid and The Whale)。
《魷魚和鯨》跟《比海還深》一樣是關於離婚的故事,片中的父親們同樣是年少時曾得盛名、但無以為繼的作家,財政緊絀,生活能力低下,情感與生活上都倚賴妻子,卻從來不(懂)為家庭付出。直至妻子無法忍受並離開,他們就突然開始當起好爸爸,堅持要和孩子見面,發現自己對妻兒愛得「比海還深」,實際上卻不曾顧及前妻和孩子的感受。就連蔑視前妻的新男友,視其為配不上前妻的鄙俗之徒的態度都如出一轍,只是脾氣暴躁、自戀成狂的 Bernard 比良多更不可愛。
《魷魚和鯨》中的母親 Joan 並不全然無辜。一方面丈夫不濟又極度難頂,另一方面她在婚姻中也慣性出軌。雖然她的角色比 Bernard 溫暖得多,但她到底是擁有大缺點的平凡人。相較之下,是枝裕和將女性角色寫得高度理想化的習慣更為明顯,無論是《海街少女日記》的四姐妹,還是《比海還深》中的母親淑子、前妻響子(真木陽子),都是靠近至善的、不可能的存在。響子雖然怨恨着良多,但還會關心他有否繼續寫作,心裡仍然欣賞他的才華(新男友狠批良多作品時,她的表情尤其到位),到最後也願意體諒良多的處境,繼續讓兒子見還未付得起贍養費的他。淑子更厲害,被賭徒丈夫折騰了一輩子之餘,一對子女已屆中年還繼續在經濟上、生活上苛索她的付出,甚至連外孫女都因為從外婆手上爭到「資源」(花式溜冰的學費)而沾沾自喜,她居然還能保持平和開朗,委實不可思議。或許這是貝多芬的功勞。
《魷魚和鯨》中有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家庭一夜成為戰場,兄弟各自歸邊,兩代之間的相似與相異亦頓時成為焦慮根源。哥哥 Walt 渴求父親認同,甚至可謂奉父親為偶像,凡事以父親的意見為依歸,言談行為也極力模仿父親,認定父親是文學天才而母親不過是他的門徒,並完全將家庭的崩解歸咎於母親。弟弟 Frank 則相反,他對哥哥說,或者母親才是家裡真正具備才華的作家?父親批評網球教練 Ivan 庸俗時,Frank 立刻自認是不喜歡書和電影的俗人(philistine),而且堅持自己長大後想成為 Ivan 那樣的「專業球手」。他看來軟弱感性,卻毫不猶疑地站在父親的對立面。
可是 Frank 雖然極力抗拒父親的影響,但他到底學了爸爸的暴躁,每次失球就瘋狂爆粗。他和《比海還深》的真悟年齡相仿,對待父親的態度也有相似之處。真悟乖巧、成熟,對父親也顯得體諒(例如主動說要比較便宜的釘鞋),可是當外婆稱讚他像爸爸一樣有「文才」時,他卻露出深深地懷疑的表情,覺得「文才」應該不是什麼好東西,然後說出他並不想跟父親相像。令人揪心的是,真悟居然跟良多小時候一樣,視公務員為志願,顯然年紀小小就以父親為鑑,希望長大後可以腳踏實地做人。可是良多小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曾是班裡的明日之星,心裡拒絕走上父親老路,因而只想當公務員的良多,最終還是成為一個病態賭徒,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一個虧待母親的兒子。真悟日後也將走上相同的路嗎?
遺傳並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東西。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良多也寧可繼承父親的一手好字,而不是他的賭博惡習。但我們真的可以把一切責任推給DNA嗎?難道沒有辦法離開漩渦?從《海街少女日記》到《比海還深》,是枝裕和始終給出沒有真正的答案。《海街》中的偽答案是讓四位主角退回那座甜美的老屋,重回一個沒有男人、只得親生姐妹的國度,那樣就不會再次在感情關係中犯下跟父母一樣的錯。
《比海還深》以良多與亡父的和解作結。他從當舖老闆口中發現父親原來以他為傲,不過和解到底會否令良多的生活從根本改變,電影並沒有明言,但我們知道,良多終究可以得到身邊的女性原諒,尤其是他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媽媽;想起《海街》的結尾,那個亂搞婚外情再拋妻棄女的可惡父親也是得到了女兒們無條件的原諒。是枝裕和對他故事中的男角相當嚴厲,電影裡一再出現各式各樣的渣男,但他往往在結局為這些角色安排一種他們並不配得的救贖——想來或許也是他以及許多男性所渴求的救贖與恩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