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一篇評論本來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但看見一篇評論偏頗歧視而視若無睹則更為奇怪。
本篇文章是針對劉偉霖先生〈耳職不為真──對《少年滋味》被訪者的另類想法〉而來,《少年滋味》觀後,本無意說些甚麼,但讀到這篇文章,卻驚訝原來這種偏頗的聲音,居然可以刊登在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刊物之上,香港的媒體到底怎麼了?
- 耳聽不為真──對《少年滋味》被訪者的另類想法,劉偉霖,《HKinema》第35號,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16年七月。文章節錄︰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
單一價值觀批判
人性本來就是自圓其說,多過自我反省。訪問者不去質疑被訪者的說話,而觀眾一旦有了成見,例如認為青少年不是「廢青」、社會壓抑年輕人理想,就會很容易同情被訪者的主觀想法,忽略客觀事實及社會常理。
筆者認為被訪者的說話內容,在常識判斷下千瘡百孔,反映到「不判斷」及「不挑戰」被訪者的說話,做成觀眾一面倒支持青年。
劉先生整篇文章均圍繞以上引文的價值觀。他指責片中受訪者,不論父母、青少年、兒童,所抱擁的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只有一點︰他們全是不努力的當不上社會菁英的失敗者。他的說法,等於世上只有「中環價值」是正確的,其餘一切價值觀都是失敗者的自圓其說。而《少年滋味》的製作方,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令觀眾對受訪者產生同情。
黃家正才是「廢青」
文章裡,劉先生否定了所有人,唯一肯定的是張經緯導演另一部作品《音樂人生》的主角黃家正。不過筆者認為黃家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廢青。他雖是音樂神童,但升上高中後,逃學、不考試、不合群、不參加音樂比賽,為一己「快感」,選擇超時曲目參加比賽而漠視其他同學的感受和努力。在家,與父親冷戰,與長兄、妹妹的感情並不融洽。他囂張,囂張到他視為恩師不喜歡他……
黃家正能夠說出許多哲理,卻沒有實際行動。他居然沒有從旁人的責難中,想到自己有問題,以為是社會的錯,仍不接受現實,承認自己沒有考級和比賽就無法獲得父親的認同,可見他對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有著極嚴重的誤解。
從劉先生的位置看,黃家正可能是一位成功人士,但只要心水清,會看到黃家正是個很好的病例,去看青年人如何被父母離異的因素影響,以及無法為他指點迷的長輩誤了人生。看看年輕人,一心追求音樂,卻不肯接受社會規則考驗︰「心裡想向東,腳卻走向西」。
然而,影片裡的黃家正和《少年滋味》的受訪者,除了才能,其餘部份,並沒有太大分別。成長於問題家庭,別具個性的思維方式,與Brian兩兄弟,同樣顯露出一種青澀的哲思。他比較幸運,影片結尾移居外國發展,留在香港,恐怕亦逃不過中環價值洗禮。
永遠的失敗者
芷蓉是十歲的小學生……她媽媽看她練琴這一段,她彈得不合理的慢,仍彈到甩甩漏漏。媽媽表面很嚴厲,其實不知道女兒再學十年二十年,都不會去到可以做音樂家的層次。
沒看錯,這句話是批評一位十歲的小學生和她母親。按照這種推論方式,筆者也可以如此評論︰
劉先生推崇黃家正,因為劉先生的「古典音樂」背景,告訴他菁英十幾歲時已經參加世界級的頂尖比賽。《少年滋味》的所有人,都不符合這個條件,全部都是失敗者。而且全部失敗在起跑線上。只要童年時期,獲得世界級的奬項,無論日後的人生如何,他永遠都是勝利者。既然童年時期無法脫穎而出,學琴有甚麼用?這些「廢青」將來都會變成和他們父母一樣「非常愚蠢及脫離現實的不是低下階層」。
導演去拍一班已經失敗了的人,本身就已經失敗,既然失敗,注定無法激起深入討論,變成一面倒支持年輕人。從青協的位置看,出資導演拍一班「乖仔」,但有可能是支持年青人避世。
《少年滋味》的客觀事實
《少年滋味》以少年為主,實際上在一套電影裡,呈現出三個年齡層的不同想法。第一固然是主角少年們,第二是三十來歲的家長,第三則是五十歲左右的中產父母。
五十歲的中產
先是Vicky父母這一層,五十來歲的中產階級。Vicky父母是教師,因他們的職業特性,明確地指示Vicky應以「醫生」為職志。這種觀念出自香港教師,尤其是教齡達二十年以上的教師的普遍現象︰與社會脫軌。這是職業所致,在過去的專業化年代,這批早已上岸的老師不必和社會上其他階層打交道。他們的學生由政府選擇,每一屆學生,水平、家庭背景相差不遠。教學內容、考試內容,也相同。朋友、同事、親戚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和他們也不會有太大差距,在「教師」、「醫生」兩者之間,做個行厭個行,當然替女兒選擇醫生這條路。Vicky母親表明,她作女兒之時,父母不曾擔心她買不起房,選不到合適職業,如今要為子女的將來籌謀、煩惱。
把Vicky父母的問題,比對「義工王」Paul,就能得到啟示。Paul的父母和Vicky家長一樣,把自己的價值觀套在Paul身上。而Paul已經長大到,能夠無視父母意願,選擇把時間花在義務工作,逃離家庭和父母的束縛。
劉先生批評Paul沒有朝目標進發,一事無成,選擇當義工逃避。明顯忽略了,Paul逃避的原因,是因為他對前景沒有信心。一來,他努力過後,仍然考不進教育學院,成為老師。二來,他不願意成為父母,乃至社會的扯線公仔。
確實,如果想有齊「四仔」,炒樓炒股票偏激一點賣白粉都可以,不一定要當老師。以Paul的例子,甚至令人覺得,當老師是他逃避社會其他職業的藉口。只要一直無法成為老師,他就不需要按照父母的價值觀做人。筆者認為《少年滋味》帶出另一種年輕人的普遍想法︰「既要理想,又要錢。」我既要當老師,又要「四仔」,若然老師當不成,不如花時間去當義工吧,至少我當義工能獲得成功感,教跆拳道能獲得做老師的代入感。
這是目前20至30歲平庸青年的想法,買不起200萬的樓,那就買一盞2000元的燈。至少那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透過力所能及的消費和活動,抵御現代社會的虛無感,暫時滿足。
不得不接受的瘋狂
《少年滋味》最值得討論,同樣是劉先生忽視的人物,應該是Angel。某程度上,Paul已經接受社會就是這樣。而Angel正處於自我和從眾的分水嶺。
Angel是學校的風紀隊長,她熱愛音樂、熱愛跳舞,片中雖沒成績單,但按照學校標準,風紀隊長的成績必然是中上。表演後,Angel渴望和媽媽合照留念,媽媽竟然先一步離開會場,走了。媽媽在電話中似乎說下次先影啦,Angel則在鏡頭面前急得哭出來︰無下次啦。
無論媽媽知不知道,這是Angel最後一次表演,都令人心痛。不知道,說明媽媽不怎麼關心女兒。知道,故意早走,說明媽媽輕視女兒的興趣。音樂無用,音樂「搵唔到食」。筆者仿佛聽見Angel媽媽說︰「我唔阻止你唱歌已經係最大容忍。」
導演鋪排了大量鏡頭,讓觀眾留下Angel笑容燦爛,性格開朗、關心同學、敬愛師長的完美學生的形象。卻在一個關鍵的時刻,剪接出Angel的吶喊︰「放學後去補習,癲架,這樣的生活……現在我都要變成他們的一員。」
世界運行的法則
Angel眼中的瘋狂生活,現今小朋友十歲開始就要面對。 Nicole的媽媽無奈地控訴現今小朋友面對的處境,數之不盡的功課和課外活動。無論是社會逼迫,或是家長選擇,逼使小朋友過這樣的生活,其實暗合了劉先生「目標為本」的價值觀念,為將來得到「四仔」,不做廢青,追功課學樂器,全是家長領悟出來的「世界運行法則」。
可惜,努力追趕也於是無補,因為他們不是菁英,怎麼追都不能在孩童時期,奪得世界級奬項。那麼,該怎麼辦呢?劉先生乾脆遺棄他們。
凱婷有兩個姐姐,二姐和她感情最好,和她身型相若,表情也差不多,眼神有時比凱婷看來更消極……三姐不單是美人,而且雙目有神,打扮得體,如果說她是高薪厚職或是專業人士,也不令人意外,但影片沒問過她做甚麼工作。二姐上班的衣着並不亮麗,更露出手臂顯眼紋身,我們也不知道是甚麼工種,不過遲到一點點就會被責怪,相信不會是高職位。三姊妹兩肥一瘦,背後應有故事,去問問三姐的事(可以直接問她,也可以間接問),一定會令觀眾更了解凱婷的家庭。而二姐的經歷,日後極可能在凱婷身上重演。
這一段筆者讀到兩個字︰歧視。由以上的邏輯推斷,筆者可以肯定,碧咸滿身紋身,想必也不是甚麼高職位,他的經歷,日後極可能在子女身上重演。
凱婷可悲地完全符合了劉先生的設想,沒有怪獸家長逼迫她學習,因為生活逼人,照顧凱婷的責任落在二姐身上。可憐的是這位「相信不會是高職位」的二姐,童年時和奬項無緣,長大成為一名廢青。這個兩肥一瘦家庭背後,一名現役廢青,一名準廢青,餘下一瘦搞懂了世界運行的法則,如無意外是一位專業人士。導演應該集中火力,問問三姐的事,來驗證劉先生的觀點。
筆者從凱婷的故事,看到了一位悲劇少女,正透過音樂,努力向前。凱婷學習打鼓後,人際關係改善了,雖然技術未到家,但是學習打鼓的過程,使一向認為自己一無是處,唯有身形龐大,打架佔優的凱婷,擁有新的希望。打鼓作為職業,言之尚早,也正因為言之尚早,才有希望,才能稱為夢想。
被嘲笑的夢想
筆者個多月前,在天水圍戲院觀影。同場後排,有一整列看似團體票的觀眾。是否團體票無從考證,反正那十數位五十來歲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同觀看,每每受訪者,特別是年輕人講話時,他們便爆發出一連串笑聲──他們在嘲笑年輕人的想法和價值觀。
筆者不能說服任何人,受訪者的價值觀是「正確的」,故觀後感也擱下了。但讀到劉先生的文章,忽然覺得又能寫一點。這套電影的真正價值在於,導演純熟地運用各種敘事方法,平行地展現時下香港人的價值觀和生存概念。童年時選擇即自由,無懼旁人嘲笑,父母支持與否,能不能維生,勇敢說出夢想。青年人感受到現實殘酷,又不願自我的稜角被磨蝕,以興感和理想避世。中年人給社會摧殘日久,或引佛家、道家的觀念自喻,或要求子女投身「理想職業」。
在同一個時空下,人們生活的方式相似,想法卻各不相同。嘲笑、不理解、無理批評,可能無法避免。作為間接詮釋電影文本的觀眾,無法改變甚麼,只好盡力理解受訪者的想法和遭遇。如果歧視、立場偏頗的評論,傷害到一本刊物的公正和專業,作為讀者,有義務指正。即使最終被判斷為欲蓋彌彰的偽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