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以諾
1. 今天(2016年7月3日)朗天在明報撰文評《下女誘罪》,評說影片最後一鏡「只是炮製了另一幅西洋侍女圖,女體仍然是被觀看的。」這一鏡的女體當然是被觀看了(電影拍出來不是就是被觀看的嗎?),而潛台詞應該是那個沒有說出來的「男性凝視」(male gaze)吧。關於「男性凝視」,最經典的讀本當然是Laura Mulvey的〈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這篇文章評說古典荷里活的鏡頭如何以男性凝視女性的視點來獲得視覺的愉悅。先別論Mulvey借用精神分析大師拉康的理論,指出男性凝視有被閹割的可能,就算Mulvey文章本身,也必須(或已經?)被批判和再評價,她自己就別人對她的批評,也曾發文〈Afterthoughts on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回應,而後來者甚至發展出多樣的凝視如“matrixial gaze”等。
2. 朗天從最後一鏡看出女體是被觀看,是把最後一鏡抽離於整部電影的脈絡,把那一鏡抽離於整部片的敘事和其他鏡頭來看,讀出與我截然不同的結論。容我從最後一幕稍稍移前,回到尾二的一幕。
那一幕是這樣的:男騙徒與小姐和下女逃離了長年禁閉著小姐的大宅,而觀眾到那刻已經得知小姐和下女的共謀關係,她們就是要合謀最後二人離開男騙徒。就在他們逃離的船上,鏡頭先對著小姐和下女,她們暗暗地在小船上拖起手來,然後鏡頭就接回男騙徒,正面的拍攝著他。但是,慢著,為甚麼鏡頭是模糊不清?看不見男人的面?是的,朴贊郁在這裡已經夠刻意了把,這鏡頭的焦點在男人身後遠處的山上,而那男人,面目模糊。在這個細小的船上的空間,男人在兩女的共謀下,已經被隔絕了。
3. 而衣著光鮮的他,在影片中又是甚麼角色呢?他扮作紳士,參與紳士的聚會,就是要潛入大宅,帶小姐離開大宅,為的是小姐所能承的財產。他開出一條自由的路,而小姐要付的,就是她一半的身家,一買一賣,明碼實價。
故事後來發展當然是小姐和下女共謀,扮作紳士的男騙徒被「過了一洞」。然而,若我們要了解最後一鏡那畫面的性質,就不得不對紳士這一群體有所了解。他們是誰呢?他們定期的到大宅的地下室聚會,為的是要聽小姐以口敘述奇淫之書,各種色慾的敘述,以滿足他們「章魚」般的慾望。這裡牽涉到「觀看/聆聽」(spectatorship)的問題。他們的正襟危坐的在觀眾席上,遠遠的看/聽小姐的表演,透過這距離,享受小姐口中的奇情和色慾,當中包括《金瓶梅》和有薩德風格的日本小說,都是某些變態和極限的描寫。
當然,他們的慾望只能在地下室成就,也只能透過小姐之口來實現。他們不是要埋身肉搏式的情慾經驗,而是以「觀看/聆聽」(spectatorship)的距離,來美學化/昇華這種色情本身,而歸根究底,這正與我們在電影院來觀看《下女誘惑》的奇情相同。如此,最後一鏡的女體(正正是小姐曾經敘述的情節),所帶來的並不是引動觀眾以男性的凝視來獵奇,在這一幅朗天口中的「西洋侍女圖」裡,朴贊郁所要引動的,要麼觀眾就認同於地下室的紳士,在「觀看/聆聽」下坐立難安地享受不能得的慾望,只能透過昇華或美學化的曲折手法來實現自己的慾望,要麼就得尋找其他凝視的可能,其他慾望的流動。
4. 那麼,《下女誘惑》中,除了最後一鏡的女女做愛場面外,還有甚麼其他女女的情慾流露呢?當然有小姐和下女第一次的做愛(那場也應該大書特書的,因為第一部與第二部的回溯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慾望圖景),也有小姐浸浴時下女為她磨牙的那場,都是情慾滿流的。但我最印象深刻的,則是她們和男騙徒三人離開了大宅,男騙徒和小姐假裝成婚,那一夜,男騙徒和小姐在紙門的一邊,下女則在紙門的另一邊。在電影的第一部中,我們並不得知小姐與下女的共謀,而下女在紙門一邊低吟著歌曲時,我們都會以為她不過是以歌聲壓抑自己的情慾與忿怒,無可奈何地聽著紙門另一邊的男騙徒和小姐的第一次。
但是,當我們在第二部再一次來到這場景時,鏡頭從下女的那邊搬到小姐的那邊,拍攝著小姐和男騙徒的第一次。我們本來以為會出現男女的性交場面,但是,小姐以刀相脅,並且開始呻吟,然後我們就聽到下女的歌聲。這次,我們不再是無知,而是已經了解到小姐與下女的共謀關係。如此,歌聲不再代表著壓抑,而呻吟也不是從男女性交而來的。我們可以說,透過兩方的聲音──歌聲和呻吟──下女和小姐隔著空做了一次愛。這比起電影最後一鏡和她們第一次做愛,都要更與男性隔絕:那場戲唯一的男性──男騙徒──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邊看著小姐呻吟,而他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身陷在她們的共謀中了。小姐在完事後自行割手,製造第一次的處女血的幻象,在在也顯明了男騙徒如何被置於事外,而小姐如何自主的進入這個情慾關係。
5. 朴贊郁像是怕觀眾看不明白般,這次簡直是畫公仔畫到出哂腸。最出腸的一段,肯定是男騙徒臨死之時的一句話:雖然他要死了,但他的陽具還是原好無缺,沒有被大宅的主人懲罰而割下來。然而男騙徒最終還是死了,重要的是,他所想要保存的陽具,在整部電影中都是無用武之地,仿如一個空洞的能指,存在而沒有實質作為的。但對於男騙徒來說,保護這個空洞的能指竟成為他死前的唯一滿足,在此,朴贊郁已經說得太過直白了吧:男性擁抱陽具至此,真的是虛空的盡歸虛空啊。
6. 朴贊郁的《下女誘惑》還有極多值得討論的地方,我在此拋磚引玉,希望喜歡這部電影的人,能接續繼續討論下去,不要讓這部電影只變成「男性凝視」的產物,它還有很多方面值得開拓和擴展的。